我叫季璇衡。
我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永永远远活在过去。
因为母亲只活在过去。
我是随我母亲姓的。母亲叫季小姑，她不喜欢这个名字。她说，老一辈人以为贱名、小名好养活，但她就是觉得难听。
她自己的姓名做不了主，她要给我起个好听又宏大的名字。
璇衡，天璇与玉衡的并称，可指天象，可指北斗星，可指观测天象的仪器，“置四吏以主图籍，使九行之士以统万国”。
名字好，不意味着命好。七岁那年，我父亲去世了。之后十年，母亲独自带着我苦苦支撑，开起一家制扇作坊，从门可罗雀到日渐兴旺，其中曲折辛苦，外人实难深知。
我十八岁时，她以为遇上了可以托付终身的人。那人身材颀长，容貌俊美，目光清澈，笑意温和，一看真是个好人。他在我家作坊做账房，做着做着，就成了我的继父。继父年轻，只比我大六岁，说出去怪尴尬的。
只要母亲幸福，些许尴尬又何妨？
日久见人心。继父对谁都是一副好脾气，尤其是那些炙手可热的长官。他非常聪明，擅于笼络，精通打点，甚至能坐上县官的席桌，还能逗得县官开玩笑，说要把牢里那些女贼送给继父做小妾。
母亲心宽，不在意这些玩笑。继父更不在意，他图的从来不是女人。
楠木花鸟画团扇，是母亲的得意之作，凝聚了她不眠之夜的无数心血。县丞看上了这柄扇子，出高价求购。母亲不卖，说这是给我的礼物。
县丞是个小心眼的人，被拒绝后，一直给我家使绊子，连作坊的生意都少了。母亲有傲骨，越是如此遭遇，越不可屈服，打算搬家另谋生路。继父显然不这么想。
那段日子非常艰难。生意不景气，继父和母亲总是吵架，母亲偶然淋雨生病，卧床不起。再加上我生父老家有两个丫鬟闯祸被逐，前来投奔，家中负担更重。我在铺面上帮忙分担，既要照顾家里，又思虑作坊前景，忧心如焚。
某一天，我回到家中，发现母亲死在了病床上。继父说郎中用药剂量太猛，害死了母亲。他的神色非常慌张。
我当时不相信这个事实，过了好久，才感觉天塌了，却来不及伤心。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田清偷跑出门玩麻雀。她回来时蹦蹦跳跳，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那无忧无虑的样子，气得我差点打残了她。也许老天爷冥冥之中在帮我，突然给我一股莫名的勇气。我抓过她手里的麻雀，把桌上的药灌进麻雀的嘴里。
麻雀登时咽气。
俞小果没了影儿，连同团扇一起失踪了。后来想想，这应该是俞小果第一次杀人，缺乏经验，完全不像他几年后那般轻车熟路。
“告官，告官！”我脑子里回荡这个念头。
我没有立即安葬母亲的遗体，而是让田筠和田清好好看守，我要请县衙里的仵作来验尸。桌上剩下的汤药是重要证物，我将它小心翼翼地包好，揣进怀中，奔走到县衙门口报案。
县衙做的事，是治了我一个诬赖尊父、不敬生母的罪名。老爷们说，不葬母亲的遗体，是为玷污，是为不孝。
在我受押期间，母亲被官府派去的人强行下葬。田筠和田清无力反抗，我不怪她们。
出狱后，我看见县丞老爷的手里攥着楠木花鸟画团扇。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做了四年夫妻，丈夫杀死枕边人，目的是讨好上官。
也许继父一开始看中的，就是我家的作坊生意。只是他走着走着便发现，他谄媚上官的天赋异禀。
而官高权重，意味着财富流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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