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包车并未驶向诊所,而是在一条颇为热闹的里弄口停下。车夫笑道:“郝太太,到了。”
汝果付了车钱,心下有些迟疑,记忆显示玉珍常在此处与一人私下相会。她刚站定,还没来得及深吸一口弥漫着煤烟、桂花香和淡淡马桶刷洗气味的空气,做好心理建设,一道尖细娇柔、拖长了调子的嗓音就钻入了耳朵。
“玉珍——!侬可算来啦!”
老天爷,这难道就是她那传说中的“胆大包天”的情人?汝果脚下一顿,整个人僵在刻着“平平安安”吉祥纹样的石门墩旁,手心微微沁出冷汗。
“玉珍,今朝哪能来得嘎晚?吾还以为侬勿来了呢!”(注:夹杂上海方言,体现民国沪上风情)那人穿着一身时兴的阴丹士林蓝布旗袍,外罩一件米白色针织开衫,烫卷的刘海下是一张精心描画过的脸,像一阵带着香风似的扑过来,不由分说就挽住汝果的手臂。
“阿——嚏!”汝果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被这浓烈的双妹牌花露水香气和突如其来的亲昵撞得踉跄后退,脚上的高跟皮鞋跟差点卡在石板路的缝隙里。
“侬……”走路不看路的吗?撞到人了!——汝果的斥责在看清楚来人时卡在了喉咙里,化为一声无声的抽气。
哎哟娘诶!这哪是寻常男子,分明是月份牌上走下来的摩登女郎……不,仔细看,喉结分明,是男儿身!只是生得极其俊俏,瞧那烫卷的刘海,描画精致的柳叶眉,点着胭脂的樱桃口,配上那似嗔非嗔、眼波流转的神情——哪里是埋怨,分明是撒娇。
“玉珍,侬自言自语讲啥呢?吾哪能一句啊听勿懂?”崔道融不高兴地撅起涂着口红的嘴,娇声抱怨,手臂却挽得更紧了:“玉珍,侬是不是后悔了……后悔同吾好了?”
悔!肠子都悔青了!汝果愣愣地想,这民国版的麻烦精可比想象中更难缠百倍,这风情万种又阴柔莫测的架势,让她头皮发麻。
“嘤嘤嘤……吾就晓得侬后悔了……侬走,侬走,吾再嘛勿想看到侬了!”崔道融拿出绣着玉兰花的绢帕按着眼角,哭得肩膀微颤,真真是梨花带雨——如若她(他)不是用另一只戴着碧绿翡翠镯子的手紧紧抓着汝果的胳膊,这话或许更有说服力。
看着眼前这位活色生香、雌雄莫辨的美人,汝果一时也有些无措。真是温柔乡是英雄冢,何况她还不是英雄。
她努力回想原主玉珍的应对方式——似乎是直接反手搂住,用软语温言哄着“心肝肉儿宝贝”。
汝果心里叹气,她实在学不来那套肉麻做派。崔道融哭了半晌,不见往常的温存呵护,想到近日玉珍的若即若离和今日冷淡,假哭竟成了真伤心。
“嘤嘤嘤~吾命苦呀……爹娘去得早,阿哥也勿疼吾……活勒该世浪还有啥意思……”道融一边用吴侬软语哭诉,一边还用绢帕半遮着脸,眼神却从帕子边缘偷偷打量汝果的反应。
若是原来的玉珍,见此情景早已心肝宝贝地疼惜起来,赌咒发誓绝不离开。可惜现在壳子里换成了汝果,对她(他)这我见犹怜的一套几乎免疫,反而觉得尴尬万分。
道融在那头哭得伤心,汝果在这头打量着这条典型的上海里弄。电线杆上贴着仁丹广告,不远处传来小贩叫卖“桂花赤豆汤,白糖莲心粥”的吆喝声,隔壁亭子间窗口飘出老式留声机咿咿呀呀的周璇歌声《夜上海》,一切充满了市井生活的气息,却让她更觉孤立无援。
“原主与老郝是夫妻,怎会又与这位小叔子纠缠不清?这关系也太混乱了。”汝果越想越觉得这团乱麻棘手。若能理清这层危险关系,或许就能找到一线生机,甚至……离开这个时空的契机?一个莫名的念头升起。
“道融,”汝果斟酌着用半生不熟的沪语开口,决定快刀斩乱麻,“吾有闲话要搭侬讲。”
照原主这么下去,迟早要出大事。她可不是来自找麻烦、体验浸猪笼的。
“道融,今朝是吾生日,侬给吾准备礼物了伐?”崔道融突然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期待地望着她,瞬间转换了话题。
礼物?汝果灵机一动。生日意味着新生,新生就意味着可以重新开始!这是一个绝佳的切割机会。
“道融,”汝果硬着头皮,用尽力气说出这句话,“吾伲……就此别过吧。从前是吾不对,往后……各自安好。”她试图抽出手臂。
她转身欲走,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痛苦又夸张的呻吟:“啊呀~吾心口痛~”
汝果回头,只见崔道融一手捂着她(他)那平坦的胸口,眉头紧蹙,脸色苍白(或许是扑粉太厚),另一只手却仍不死心地想来抓她的衣角,“玉珍,吾心口痛~透勿过气来了……”
真是要命!汝果按捺住翻白眼的冲动。这林妹妹的戏码还真是经久不衰,用在男人身上更是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她不再犹豫,用力甩开手,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向弄堂口,慌忙招停另一辆黄包车,也顾不上整理被风吹乱的旗袍下摆。
她没注意到,身后崔道融注视着她仓惶背影的目光,逐渐由哀怨转为深深的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
“玉珍今朝哪能怪怪额?”道融捏着绢帕,望着黄包车远去的方向喃喃自语,眼底再无半分泪意。一向温柔缠绵、极易拿捏的玉珍突然变得如此疏离果断,让他不得不心生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