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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秋·三

洞庭秋

卫敬熙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回到了家里那个小药铺,父亲拈着戥子称药,远处母亲坐在条桌后记着帐。二人身后是漆黑的药柜,高得自己一眼望不到头。卫敬熙失神地看着忙碌的夫妻俩,眼睛一热,跑过去拉父亲,二人却忽地转头,露出完全陌生的两张脸,吓得她后退一步。才发觉这里装饰富丽堂皇,根本不是她自小生活的药铺,店里萦绕的也不是熟悉的药草香,而是一股昏沉沉的、老气横秋的气息,似乎是龙涎香。

卫敬熙头昏脑胀,睁开迷蒙的双眼,才意识到是梦。刚要坐起身,却恰好对上一双男子的眼睛,乌木般的黑色瞳仁冷峻如冰,正漠然地看着海棠春睡的卫敬熙。她顿时睡意全无,男子的鼻息吹在她颈上凉凉的,如若寒星的眼睛望的她有些含羞,低头却看到先前自己嫌燥热微微解开的衣领,再联想到自己竟被一陌生男子看了胸口,一时间耳根都红了。不知这人在熟睡的自己旁坐了多久——好在他貌似也只是坐着而已。

此人一身月牙白锦袍,身形颀长,容颜如画,眼神锐利深邃,如若闪电。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光亮致美的气息,让人不禁想靠近,却又被他孤傲的神情拒于千里之外。腰上系着黄带子,明显的皇亲贵胄,许是哪位王爷,总之是她要避嫌也万般惹不起的人,况且看样子这位才是这艘船的主人,自己才是不速之客。卫敬熙努力回忆自己刚学的宫规,虽然臊皮却还是恭恭敬敬的向男子道了歉,一边说着一边赶忙裹紧了自己。

“公子恕罪,小女...初来乍到,不知道这是您的船,睡乱了公子的床榻,还请公子宽宏大量,饶了小女这次吧…”锦婳越说越乱,羞得恨不得把自己埋到湖水里。

“那朕若是不原谅你,你打算拿什么来偿?”

眼前之人竟是皇帝,她与皇帝的第一面,就做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卧了龙榻、失了礼数也罢了,竟然还称呼他为公子…卫敬熙吓得哆嗦,不敢再想下去。她早就听闻当今圣上性格暴戾,处置国事雷厉风行,刚登基就连着要了好几位前朝重臣的命,如今自己这几乎是骑在他头上的行为,仿佛已经让她看到全家人头落地的场景了。呼吸都已不顺畅,脸上如发烧一般,内心试着安慰着自己这或许只是一场梦,可太阳穴真实的痛感却由不得她自我催眠。

朱承煜直起身,看着她像个小兔子一般瑟缩到墙角,仍是面无表情的说着:

“怎么了?见了朕都不请安,教习嬷嬷就是这样教你规矩的?”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低音传来,似流水击石,陵劲淬砺,又如千年寒冰,让人不寒而栗,卫敬熙一激灵,迷茫着回过神来,朝他俯首帖耳地跪下:“臣妾才人卫氏参见皇上,臣妾失仪,自知罪该万死,还请皇上从轻发落臣妾的家人…皇上恕罪…”

朱承煜没发怒,只是哦了一声:“既是新入宫的,难免手毛脚躁,往后多和东宫老人们学着点礼数就是了。罪该万死大不至于,先起来吧。”

皇帝并没有想象中严苛,卫敬熙激动得声音发颤,又朝着朱承煜磕了个响头,使尽浑身解数表现悔过之态:“臣妾愚笨,礼仪没有学会,无颜面对圣上,更难负圣恩,一切罪责臣妾都甘愿承担。”

“抬起头来,不必一直跪着。朕长得就那么可怕吗?”朱承煜看着她磕红了的额头,就转移了话题想逗逗她,玩赏着之前从她头上取下的木棉花:“头上掉了花都不知道,顶着睡到现在,看来是真醉了,不是打听朕的行踪故意来诓朕。”

看朱承煜无意责罚她,卫敬熙暗中舒了一口气,含着胸收回了手:“臣妾不敢,就是随便逛逛…皇上宽宏大量,臣妾自愿禁足反省,就先退下了。”说罢提起裙摆连忙逃出船外,无奈残酒未消,刚站起身就一阵眩晕,脚一软,竟倒了下去。卫敬熙暗中大叫不妙,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按时传来,缓缓睁开眼睛,自己赫然摔在了朱承煜的怀里。

“你若是掉进水里了,朕可不会派人去捞你。”

朱承煜稳稳地接住了倒下来的软玉温香,柔软的玉峰紧紧压着他坚实的胸膛。拖住卫敬熙的手关节分明,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了他的温度,比想象中的要温暖许多,有力的臂膀却像一套枷锁般将她牢牢禁锢住。卫敬熙整个人滚烫的仿佛暖炉一般,全身无力动弹不得,透过船舱能看到一群黑压压的御内侍卫,把原本幽静的上林苑围了个水泄不通。她此时多么巴望着能有人说句话,打破这尴尬的氛围,可回应她的唯有一片寂静,静的只能听见她急促的心跳声。

“醉成这样还想自己回去,怕你万一倒在路边,看了也碍眼。正好朕顺路,一道送你回宫。”

对方阴沉的脸色由不得她拒绝,嘴上一万个不饶人,却不等她说话就把人拦腰抱起,一步跨到岸上。果然伴君如伴虎,卫敬熙根本不知这男人究竟是要罚还是要赏,心里憋屈的很,也只能被牵着鼻子走,不敢多动一下,恐哪里不合规矩激怒他。

朱承煜抱着卫敬熙,酉时的斜阳收敛了白天的锋芒,余晖洒下来照着他健硕的后背,在卫敬熙脸上留下一片阴翳。卫敬熙躲在阴影里偷偷端详他的容颜,作为一个年轻的帝王,朱承煜可谓龙章凤姿,柔美的杏仁眼和鬓边不经意间散下来的一缕长发,掩盖了原本刚劲有力的面颊轮廓,如柳的长眉更添几分文雅秀气,好似藏有无尽的心事,却无向何人说,跟随眉心一同上了锁。如此温润如玉的样貌,可惜眉宇间散发的戾气予人疏离,徒留尊敬和畏惧之感。见卫敬熙看他,朱承煜也低头瞟了她一眼,眼睛里有个自己小小的脸,脸色绯红,酒劲明明已褪去大半,却比饮下任何琼浆玉液还要甜蜜。

走过一片片红墙绿瓦,远处华棠宫屋脊上的的合角兽渐渐探出头来,长虹殿付梦媛等人嬉笑逗趣的声音越来越近,意味着自己享受这份殊荣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卫敬熙竟然开始希望他多抱自己一会,心里像是吐出了初破冻的琼苞,寒风中柔柔地试探着初开。但一想到他或许也用这双手抱过付梦媛,抱过阮羡鱼,抱过这宫里的任何一个女人,而自己不过是个低微的贵人,是朵路边遍地随手可摘的小野花,刚萌发的玉玲珑就被她倏地掐断了。

朱承煜刚把卫敬熙放在华棠宫门口,一旁等候多时的寻梅就赶紧跑了上来,看到圣上怀里自己的主子,寻梅脸上的焦急立刻转为眉开眼笑,话语间有按耐不住的喜悦。

“奴婢寻梅,参见皇上。”

“寻梅?这名字有趣,现下是夏天,你却叫寻梅,那当然是寻不得的。”朱承煜玩味着寻梅的名字,眼神却转向卫敬熙,看得她又有些发怯——莫非是犯了谁的名讳,或是被看出了自己没读过书?

寻梅规规矩矩地行着礼说着:“回皇上,奴婢本叫阿冬,寻梅是小主刚赐的名字,说是既算留住了奴婢的本名,又因喜欢梅花清高的品德,以此来勉励自己。”

其实她明明喜欢的是杜鹃花——卫敬熙不得不赞叹寻梅随机应变的能力。

“不错,踏雪寻梅,是个好名字。你们主子看着平淡无奇,品味倒是出人意料。”朱承煜语气还是那般冰冷,令人难以想象他也是能温柔地抱女孩子的人,“你还有许多事要学,就不必禁足,去抄份宫规给贵妃过目便是了,也当作是悔过自新。好了,朕还有事要忙,就不在这耗时间了。”

等朱承煜的身影完全消失,卫敬熙被寻梅慢慢扶着进了华棠宫,反复咀嚼着朱承煜方才的话。什么出人意料…这到底是在夸自己还是损自己?方才的拥抱在她看来也成了雷雨前的宁静。原本按照规矩,新人今晚就可安排侍寝,她今天闹了这么大的乌龙,日后别说被宠幸,不被降位禁足就已经是万幸了。尽管寻梅一个劲安慰她皇上是对她青睐有加,卫敬熙心里还是后怕。深宫中步步惊心,所有人的福祸全都吊死在了皇帝这一棵树上,还偏偏是棵暴脾气的树,若是谁一个不小心踩空,等待她的就是万丈深渊。

看来自己日后在宫里的路,比想象中的还要艰辛许多。

天色已经不早了,寻梅安排着给大汗淋漓的卫敬熙沐浴。热水泡软了她僵硬一天的身子,心情终于放松些许,外面传来敬事房太监的声音,今晚是懿贵妃侍寝。卫敬熙又开始稍稍抱起了希望,盼着卫敬淑能看在她们那点一日之雅的姐妹情上略微给她美言几句,也算是扳回卫家女在皇上面前的口碑。

随后几天的日子一天天的过着,所幸卫敬熙没有领到她预料中的惩罚——当然也没有任何预料之外的赏赐,不过是像许多人一样被晾在了一边罢了,卫敬熙自嘲起自己的小气。就像鸿鹄不会理会燕雀的叽喳,他是圣上,有那么多重要的事要忙,一介宫嫔何德何能能引得圣上置气,之前显然是高看了自己。

除了日常请安,她也时常拜访卫敬淑,甚至一度成了琼玉宫的常客。虽然自己每次闲聊都有意无意透露出想要投靠她的念头,可卫敬淑许是看不明白,始终闪烁其词,还教导她宫中禁止拉帮结派之事,自己更是厌恶嫔妃间的尔虞我诈,希望卫敬熙也洁身自好,不去趟这滩浑水。卫敬熙喝着月卿倒给她的茉莉花茶,水面上舒展的花朵打着转飘着,脚下香薰炉里的沉水香安静地弥漫在空气中。她们每次聊天无非是些嘘寒问暖的内容,像极了任何一对寻常人家的姐妹,可二人彼此都心知肚明,卫敬淑表面上的岁月静好根本支撑不了她走到今天这么高的位置,更无法辅佐她代掌凤印。她们要做的,无非是扮演好自己在这段关系里相应的位置,把自己负责的角色演到最完美便是了。

然而这一天,卫敬淑却对她主动跑出了橄榄枝,赏赐了她一只贵重的云锦玉枕。

枕面针脚细腻,触之柔软,在布料交界处绣满栩栩如生的海棠图案。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被面竟是罕见的青莲色,这等颜色的染料通常是由东海采集的珍奇贝类取尖端磨碎制成,颜色比寻常用桑葚或紫苏叶染就的更加浓郁,亦无植物变质散发的腐臭味。由于紫贝产量低得出奇,此种颜色的布料别说是一般达官贵人,在宫里也只有极尊贵的高位娘娘有权使用。卫敬熙受宠若惊,更觉得不合规矩,连连谢绝了家姐的好意。

“你就收下吧。本宫早听闻你近日来都休息不好,就去太医院配了一副安神的草药搁在里面,如今暑热严重,又叫人在上面加绣了一层冰丝,用着清凉,也能教你睡得舒服些。”卫敬淑一如既往淡淡地笑着,向寻梅使了个颜色让她收好枕头:“若真有好事的问起来,你说本宫赏的便是。这颜色的料子本宫这还有些,你入宫这么些时日,权当贺礼了。”

枕头果真有若有若无的芬芳,染得寻梅的衣服上都沾了些清香。想来这还是她收到的卫敬淑亲自送的第一个礼物,先前虽然派人送来了些衣料首饰,可都是按着宫规给的,与其他人的别无二致。联想之前,她们之间总是卫敬淑先迈出的第一步,从她被收养后二人第一面的见礼便是如此,到入宫后解围,如今送礼也是,卫敬熙有点羞愧,不知是感激还是自卑感涌上心头。

或许一切都源于自己多思,朱承煜也好,卫敬淑也好,自己耿耿于怀的人家估计早抛到九霄云外了。卫敬熙躺在玉枕上,草药被她压得沙沙响,翻来覆去仍未睡着,清新淡雅的药味闻着闻着,鼻子像是失了灵,竟一股脑窜出一阵浓浓的奇异香气。卫敬熙翻身坐起,看着精致漂亮的枕头被她枕出一个小坑,心里有些不忍,还是窸窣地下了床,把枕头包好安置在了梳妆台旁的五斗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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