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秋时节,华棠宫门口的海棠不再郁郁葱葱,后殿那棵夏日一度肆意绽放的木棉花树也凋谢殆尽,露出偏殿一直被遮挡着的角楼窗户。透过窗户能看到一个少女坐在随意堆放的衣物中间,手上拿着一件披风专心缝补着。
虽说卫敬熙没被绣娘教导过,对女红几乎一窍不通,可从前在府里时鲜有人照顾,她便也学着做了几样针线,至少衣服破了是不必求人。
“小主缝了半天,歇歇眼睛吧,奴婢陪您出去转转。”
“弄完这件就好。入秋了,咱们得提前把以后的秋衣准备出来,免得到时候挨冻。”
寻梅看着自己专心缝补的主子,暗暗叹了口气。皇帝登基不久,政务缠身。入宫已三月有余,来后宫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了几位高位娘娘,也只临幸过孙贵人一个新人,若不是那日卫敬熙走了楣运被他抱过一次,如今可能是连皇帝的样貌都不清楚——不过也仅限于此了,她们都心照不宣的没人再提。掖庭宫那群奴才拜高踩低寻梅不是一日第知道,先是月钱不足,再是膳食被随意应付,前天拿着布匹想去绣坊做几身秋装,竟被直接敲打一番,说总管要求后宫上下奉行节俭,不必要的衣料需能省便省,灰溜溜的赶出门去。
寻梅暗中啐了一声——掌事公公也就敢欺负欺负新人,隔壁长虹殿不还是锦衣玉食的供着,从她那克扣的都流水似的送到了他们主子那里。谁让人家地位高贵呢,连长虹殿的大宫女们头都抬的高高的,每回驱赶想拜访的低位妃嫔都毫不客气。尽管卫敬熙一再提醒摘星楼上下那是个不好相与的主,交集能免则免,还是有几个看人下菜碟的散役,眼馋隔壁不菲的月俸,偷偷跳了槽,以至于今日想缝补衣服都人手不够,只得卫敬熙亲自上阵。幸好寻梅从小长姐代母职,有些理财的本事,精打细算地安排那点可怜的俸禄,让肯留下的奴才们至少能吃个饱饭,竟也这么挺过来了。
卫敬熙也不是唯一一个不好过的。花翡翠来找她玩时,曾提起自己已经数月见不着荤腥了,同屋的水答应更是只有馊饭馊菜吃,人瘦了一大圈,看着凄惨无比。卫敬熙边听边摇扇子,已经初秋了,伏天却好似还没过,两人脸上浮了一层细汗。无奈宫规严格,她们在外即使头顶烈日也必须严格按规矩裹上宫装,唯有回自己寝居关起门,才能略微放开些,着清凉的薄纱。
“敬熙,我绣了些帕子香囊,从掖庭宫一个小太监那偷偷换了点钱,昨天找御膳房给我留了冰糕,我分你一点吧。”
“他一个小太监,要帕子做什么?”
“不知道,只说是一个称作姑姑的人喜欢。还说日后有什么奇珍异宝,或者见不得人的东西,都可以找他们买卖。这不现下难过,囤一点银两,保命要紧。”
接过花翡翠递来的冰糕,卫敬熙对这位所谓姑姑起了兴趣,想着抽个时间去掖庭宫看看。
(ps:古代是有冰糕的,只是和现在的不是一种东西)
经不住寻梅再三请求,卫敬熙来到了御花园游玩。她不大喜欢这种一向人多的地方,可惜夏末初秋,林里多蚊虫,才选了次等满意的。
刚走到千鲤池旁,便看见一大群宫人走过,中间簇拥着两个人影,一个玄色,一个靛青。后者她看不清楚,前者赫然是皇帝。
一别数月,朱承煜的神色中多了掩盖不住的疲惫,手上仍是拿着那串朝珠,轻轻地捻着。旁边靛色衣服的女人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机械性地走过千鲤池。
卫敬熙躲到一株万年青后面远远端详朱承煜,却不慎踩上一根枯树枝,吱嘎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时间空气突然安静,卫敬熙迎来了第二次社死。
还是内侍赵公公先和她搭话:“哟,这不是卫贵人吗,贵人好雅兴,可惜皇上正和蕙贤妃游玩呢,奴才奉旨,无关人员禁止打扰,还请小主退下吧。”
冤家路窄,至少这次可万不能失了礼数——卫敬熙尽全力行了一个她能做到的最完美的礼。
“来都来了,就别让人退下了。”朱承煜终于开口说了句话,示意赵公公扶起她,却没有离去的意思,反而盯上了卫敬熙:“为何朕总能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你——怎么看着瘦了?也罢,这样朕若是来自再抱起你,也能轻松些。”
干嘛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是这张不饶人的嘴。卫敬熙不知道该羞还是该尴尬,旁边的蕙贤妃卢媚双观察着皇帝的脸色,连忙上前拉过她:“卫贵人,真巧啊。皇上说得极是,妹妹国色天香,就算身量纤细些看着也是美的。既然来了,就一同赏景,这会的千鲤池最是漂亮。”朱承煜没再说话,示意宫人给她让出位置来。卢媚双长着一张满月似的脸,着靛青色苏绣花鸟褙子,珠翠满头,家里是将门大族,本人在宫里亦算是有分量的人物。同样是精明能干,比起卫敬淑的淡雅多了几分圆滑,却也担得上蕙质兰心四个字。“妹妹可习惯宫中生活?若有哪里不方便,哪个丫头不好使,伺候的不周到,尽管来瑶清宫找本宫打点,本宫待会找几个手脚勤快的给你送去。”拉着她的手寻寒问暖,恨不得把她的日常问个底朝天。卫敬熙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甚是不适,却也不好扫了她的兴致,随便回答了些。
当晚卫敬熙没有回华棠宫。许久未召幸妃嫔的皇帝也终于踏进了后宫。
被抬进紫宸宫,卫敬熙五味杂陈。自己这一路走来还真是戏剧化,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无论怎样,过了今晚,她终于能成为真正的小主了,内心喜悦是有的,可更多的是忐忑。
不知被抬着走了多久,才被放在皇帝身侧。兴许是前朝要事真的很重,朱承煜在召幸妃嫔时仍带着折子,看到她来了才不慌不忙地放到一旁。
朱承煜掀开被子,里面娇美的人儿阖着双眼,睫毛如同合欢花瓣般扑闪着,有种准备好任他为所欲为的不安和羞怯。
“睁开眼罢,不必那么紧张,那船是朕藏着用的,怕被扰了清净就没做明显标识,上错了不打紧,朕没有生你的气。”
床上的朱承煜简直是换了个人,突如其来的温情让卫敬熙有些无所适从,精神紧紧绷着,肉体上的感觉则被无限放大,感受着朱承煜抚摸她额头的手。原来即便养尊处优如皇帝,手指也是粗糙的,虎口处结了个老茧,弄得她有点刺痒。
“你若是实在害怕,朕就不勉强你,明天私下派人报了敬事房便是。”看对方还是一动不动,像个木偶似的任他摆布,朱承煜叹了口气,为她掖好被角就直接睡下了。
卫敬熙怅然若失。面前的可是天子啊,自己这一来二去的,反倒显得她任性,竟要让皇上委曲求全来哄她。下一次侍寝不知会轮到什么时候,她要做的只有珍惜当下,竭力表现出自己最温顺、最柔媚、最值得人疼爱的一面,才能让皇帝印象深刻,不蹉跎这来之不易的见面。
朱承煜累了一天,睡意刚刚袭来,就感到身下一阵温热,一旁缩着的卫敬熙不知什么时候悄悄钻进了他的被子里,正趴在他胸口乖巧的看着他。
“臣妾不是害怕,是担心。皇上国事繁忙,臣妾又愚钝,无法做到为皇上排忧解难,若是服侍之事也做不周到,就枉费皇上如此关怀臣妾了。”
少女娇憨地说着,眯起了桃花眼,甜润的声音细不可闻,如幼鸟的爪子般搔着朱承煜的心,全然没了方才木木樗樗的样子。朱承煜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不知是被什么占据了,手上的动作却不由得他迟疑,一边摸索着寻到他想要的那处柔软谷实,一边夺取良辰之中的主动权。少女的愉悦甘之如饴,使他仅存的几丝理智被一寸一寸凌迟着,奋起一探这玉英仙葩的芳容。
“朕看你聪明得很,难为你这等事上的规矩记得一清二楚。”
丹枫迎秋,寒露如酥,怎得红雨潇洒飘零落。金针穿花蕊,醉卧温柔乡。
第二天,卫敬熙是坐着轿子被抬进华棠宫的,这次轮到她身上开满桃花朵朵了。
与此同时,卫氏封嫔的消息传遍了后宫。
(审核最帅,球球一定要过审啊啊啊
一直到深秋,敬事房档案上,卫嫔的名字成了常客,摘星楼的库房已被赏赐堆满。再去拜见卫敬淑时,对方不喜不怒,一如既往的淡定,说她容貌姣好,得宠是意料之中的事,倒是千鲤池旁一面之缘后,卢媚双开始时常往卫敬熙这边走动,在她首次侍寝次日就送了不少礼物给她。卫敬熙看出这既是提携又是拉拢,卢媚双觉得她是棵好苗子,日后会有所成就,但碍于两个人都还没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也就装作是普通的祝贺。六宫上下有人艳羡,有人暗中妒恨,却无人不察言观色,给足了这位新宠面子,也希望能借此机会沾沾光。
第一个敢于顶风作案的是她宫里的主位娘娘,付梦媛。一向最爱给人吃闭门羹的她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时常主动叫卫敬熙到她宫里闲聊,话语里却尖酸刻薄、拈酸含醋;要么就是专挑她在寝居的时候挑宫人的刺,指桑骂槐地责打。寻梅服侍着卫敬熙,隔壁宫女挨打的求饶声听得她很不是滋味,卫敬熙则嘲笑付妃鄙薄无聊,横竖没打在自己身上,也就不放在眼里随她去了。
可凡事并不是假装视而不见,就能安然无恙地规避的。一个雨后的深夜,付梦媛照常把卫敬熙叫到寝殿内,若有若无地讽刺着,卫敬熙也厌倦了她这些低级的把戏,规矩地一一应答,挑不出一点毛病。可她不卑不亢的言行举止却莫名激怒了付梦媛,说她是恃宠而骄,以下犯上,竟要罚她在华棠宫的院子里跪三个时辰,否则就不让她回去休息。
“回付妃娘娘,娘娘金口玉言,教育嫔妾的无论是宫规还是道义,嫔妾定当熟记于心。 ”长虹殿门口,卫敬熙腰挺得板直,缓缓蹲下行万福,双眼却无所畏惧地看着付梦媛,“只是凡事都讲究以理服人,嫔妾不如娘娘聪慧,实在不知自己错在何处,还请娘娘指明,否则您此番步步紧逼,当真叫嫔妾惶恐。”
付梦媛玩着自己寸长的红指甲,冷笑一声:“华棠宫的规矩是本宫定的,本宫说你错了,那就是错了。不遵守本宫就看做是有意和本宫过不去。”走到蹲下的卫敬熙身边,她眼里一贯的轻蔑已然转变成了愤怒:“藐视宫规也罢,还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看来是皇上跟前狐媚惯了,眼里赫然没有自个的主位,敢舞到本宫面前!”
“嫔妾一朝承宠已是莫大的荣幸,自然不敢忘了娘娘,可娘娘知道咱们上头还有贵妃,再不齐还有皇上和太后,古人云晨省昏定,如今已是一更,按理说应该肃静才是,嫔妾是怕娘娘此番会惊扰各宫上下,到最后吃亏的还是娘娘自己。”
前几天连着下了一阵的雨,地面湿漉漉,寒气顺着卫敬熙脚上的软面鸭卵青登云履爬上了小腿,让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好,很好!总算露出这幅伶牙俐齿的模样。”口舌之争狼狈落败,付梦媛笑得狰狞,一双入鬓长眉气得直抽动,看自己身后的八仙桌上摆着些瓜果酒酿,顺手夺过自己刚刚喝剩下的一壶玫瑰甜酒,狠狠泼了卫敬熙一头一脸。
“你规矩是挺好的,话说的也不错,这壶酒便赏你去,也算帮着冲洗干净浑身的这股子妖气。”
左右围着的侍女早就在旁边待命,只等自己主子一声令下,其中有位面相憨厚老实的忍不住先开了口:“娘娘,那方才您说的责罚…”
“本宫恩威并用,当然也是要罚的,”付梦媛指了指发话的小宫女,“鹦哥,去给本宫看好了她,照吩咐的那样,三个时辰后才能起身。”小宫女诶了一声后就麻溜跑到卫敬熙身侧。
饶是卫敬熙再怎么反抗,还是被几双手死死的钳住,掼在了潮湿的地面上,寻梅在一边求饶也不是,扶她也不是,只得跟着一起跪下,上头付梦媛总算扳回一局,小人得志般看着这场好戏,打着哈欠摇头晃脑地领了奴才们回去歇息了。事情根本不像卫敬淑劝告的那样,只要耐住性子多说些奉承的话,付梦媛就会像往常一样失去兴趣放她回去,显然是眼红自己开始得宠而蓄意谋划,就等着今日抓她入瓮。
后悔可什么都解决不了,明日是太后回宫的日子,新人们要向太后请安,她当然不会真的乖乖让自己跪上三个时辰。等了大概一刻钟后,看长虹殿彻底安静下来伏没了动静,卫敬熙起身就走。
“小主!小主还不能走…”那位被指来看守的丫头连忙按住:“娘娘说了,要等三个时辰。”
“姑娘是叫做鹦哥?”卫敬熙笑着看向她。“手脚倒是利落的很,怎的只做了个洒扫的婢女?”
女子像是预料到对方要主动和她搭话似的,平和地答道:“奴婢原名陈素沁,鹦哥是娘娘赐的名字。原是在温泉行宫服侍的,新帝登基前才被拨来付妃这。”
“姑娘看着不大,又在行宫服侍过,想必是自小入宫的。”
“回小主,奴婢家里弟妹多,祖母又患有顽疾,奴婢…自十岁便去了行宫。”素沁双手举灯笼,右臂看着不大对劲,行动僵硬,双眼却炯炯有神,甚至有些如释重负的样子。
“夜深了,姑娘忙碌一整天,想必也想早点歇下。付妃已经睡了,你我都不说,谁又知道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向寻梅使了个眼色,卫敬熙从荷包里拿出把银瓜子,塞到素沁手里。
“小主,这…”
“姑娘是个伶俐之人,应该知道主子不聪明,自己更要保重。良禽择木而栖,若是没得选,至少要懂得保全自身,才能对得起家人,对得起自己。:”
“奴婢知道了,那小主也去歇息吧。”正合卫敬熙心意,小宫女不是个认死理的。素沁沉默良久,四处张望一番,确认华棠宫里只有他们三人还醒着后,便扶起卫敬熙,看向她的眼神却不是怜悯,而是感激和求救。
当然卫敬熙累得来不及多想了。进了摘星楼,主仆二人皆是一路无语。由寻梅简单洗漱完毕后倒在床上,一夜似睡非睡,半梦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