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秋·五

屋内烧着暖暖的地龙，新打的花梨木椅上坐着一位艳若桃李的美人，没绾过的青丝慵懒地披在肩头，一袭月白色烟笼梅花百水裙聘聘袅袅，却毫不失丰神绰约，正捧了碗桃胶漫不经心吃着，那是皇上当下最宠爱的卫嫔，啊不，前几天又升了她的位份，已经是卫容华了。

一旁寻梅笑盈盈地看着她，熟练地熨烫着新制的衣物：“小主真是好福气，皇上心系小主，赏的都是精挑细选的好东西…怎的小主看着并不像旁人似的高兴？”

卫敬熙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刮着碗里剩的最后一点桃胶：“无非是风水轮流转，现下恰好轮到我罢了，有什么可高兴。以后路还长着，不必现在就急于表现，倒显得咱们没见过世面。”

寻梅仔细琢磨着卫敬熙的话，怎么有些针对自己的意味，联想起前些日子付梦媛对她的刁难，便放下熨斗，顺从地跪到了卫敬熙面前：“奴婢以全家性命发誓，奴婢对小主绝无二心，死生都追随小主，还请小主放宽心呵！”

卫敬熙见状无奈地笑了，扶起寻梅：“姑娘也放心，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只需想想皇上是因为什么宠我，就能猜到若来日有一天我人老珠黄、容颜不再，他就会立刻去找下一个卫敬熙。恩宠这种空中楼阁的东西，谁能说得准，敝帚自珍它做什么。”

寻梅也笑了，接过她手中的空碗：“那至少奴婢能向您保证，无论如何都会陪着小主。小主昨儿侍寝累了一夜，如今天色还早，奴婢服侍您歇一会吧。”

为小憩的卫敬熙拉上帘子后寻梅继续了手头的活计。她这主子长了一副小女孩似的娇痴脸，内里什么样旁人还真就不易看出来，很聪明也够清醒。能跟着这样的主子，想必日后是不愁了，更何况卫敬熙不知是真大方还是对钱没概念，赏赐下人手笔大得惊人，以致摘星楼的奴才们最近都吃胖了不少。之前投靠长虹殿的那几位看得眼红，又低三下四地求见卫敬熙，希望她可以让他们吃一次回头草。卫敬熙对这些人倒也不生气，只是说自己不过是新宠，还是付妃那里有保障些，叫他们回去安生呆着。

奇怪的是，那些散役后来寻梅再也没见过，不知是去了哪里。

转眼年节将至，朝廷局势逐渐稳定，政通人和，国泰民安。掖庭送来了今年最后一批晚菊花栽到了御花园，又遣人好好养着，周围加设了好些燎炉来保暖。各色菊花争妍斗艳，对比周围一片萧瑟，更是惹眼。皇帝这些日子闲暇下来，便叫来六宫嫔妃赏花，算是沾沾隆冬来临之前最后一丝生机。

等诸位都到齐了，朱承煜的仪仗才姗姗来迟。中间雍容典雅的女子是太后宁舜华，不惑之年的人了，照样容光焕发，精神好得很，和朱承煜走在一起倒像是姐弟俩。之前不少妃子见恩宠上没戏，便纷纷找太后求个依靠，她都是笑眯眯地接见，从不驱赶谁也从不对人使脸色，由着她们献殷勤。卫敬熙也没少拜见她，印象中是很好相处的。太后随行的一众女官跟在后面，有的抱手炉有的拿披风，浩浩荡荡的，一时间满园菊花都有些黯然失色。

朱承煜被宁舜华拉着，兴致缺缺，有些被迫营业的味道，只道掖庭差事做的不错，赏。

宁舜华拂过一丛丛菊花，打趣道：“皇帝说的属实不错。马上就腊月了，还开得这样好，配上这满院子的美人，哀家都不知道是该看花还是该看人了！”

其他人见状也跟着笑了，忙夸宁风趣幽默。

走过御花园就到了上林苑清凉台。原是先帝看戏赏礼花的地方，新帝登基后一直放着无人打理，戏台斑驳掉漆，下面的水池也荒芜了，如今被放上了片金灿灿的菊花，一鲜艳一冷清，倒是略显讽刺。

远处石桥上倚着个人，一身洗旧的淡色拖地袄裙，披着厚厚的毛绒披肩，纤瘦的身形被压得直不起腰，见来了一大队人马，有些吃惊，行动迟缓地请了安。

方才还健谈的宁舜华立刻拉下了脸色：“晴昭仪？不是让你好好将养着吗，怎么跑出来了。身边伺候的宫人呢？”

此人是晴昭仪尚玉筠。细看她淡淡铅华，纤腰一把，是个标准的美人，可惜病色沉重，掩盖了原本的明眸皓齿。据说是先天弱症，尚玉筠整日汤药不离口，连晨昏定省都免了，平日从不见她走动。朱承煜以养病为由将她安置在了清凉台附近偏僻的漪兰宫，也从没去看望过，她只活在大家的言语中。

不知为何，只要认识尚玉筠的每一次提起她都是咬牙切齿，要么就是三缄其口，总之是个过街老鼠，却从不说她究竟干过些什么。卫敬熙也曾好奇问过卫敬淑，可卫敬淑直截了当的告诉她以后不必再提，对她无益。搞得她认为这得是个性格多恶劣的人，今日看来正巧相反，别说恶劣，简直温柔地有些怯弱。

“既然请过安了，就退下吧。在这挡着，叫其他人怎么赏花？”朱承煜明显厌烦，像驱赶流浪狗一样招了招手。尚玉筠愣了愣，一言不发，只是撑着维持脸上的微笑，眼睛看着的竟是被朱承煜挡在身后的卫敬淑。朱承煜见状拍拍卫敬淑的手，似是安抚，后面付梦媛和阮婕妤交头接耳，眼里写满了嫌恶。

尚玉筠很快退下，气氛却凝固住了，谁的脸色都不好看，眼前的万千景色也失了兴致，只得打道回府。

最后还是卢媚双发话打断了沉默：“各位走了那么久都累了，前面就是翠微宫，不如一同前往，本宫方才得了些极好的太平猴魁，诸位都尝个鲜。”接着又走到宁舜华旁边，岔开话题谈论起菊花，以逗宁舜华开心。

“娘娘您看，这个叫天鹅舞，那边绿色的叫绿水秋波，听闻娘娘不喜大红大紫，臣妾特意嘱咐过掖庭精挑细选，选的都是佼佼者，如娘娘一般碧鬟红袖*，沉鱼落雁呢。”

宁舜华却没有吃她这一套：“碧鬟红袖？哀家一时竟分不清贤妃是在附庸风雅，还是嫌哀家老了？”卢媚双瞬间吓得慌了神，连连道歉。

“回太后，贤妃娘娘是在夸您芳华永驻，如年轻时别无二致。还请太后息怒。”

早听闻今日太后也要来，卫敬熙特意选了品月流彩飞蝶氅衣，内搭秋香色芙蓉褶裙，寻梅连夜绣上的兰花开满了双袖。虽说不是在场最华丽的装束，谁见了也都称一句端庄大气——还真看不出是位善于床第之欢的宠妃。“臣妾华棠宫容华卫氏，给太后请安。”

“罢了罢了，哀家看贤妃也不是有意的。”见有人解围，宁舜华就坡下驴，与众人在翠微宫门口分手回慈宁宫。凝光殿里卢媚双的大宫女秋雨早就准备好了茶，张罗着分发下去。

“贤妃娘娘这里果然都是好东西，臣妾们今天可算是开眼了，”阮婕妤一杯已经喝完，赞不绝口。

一旁的付梦媛却不以为然：“唉呀，某人今天真是出尽了风头——赏花大会在你的翠微宫旁边，品的茶也是你准备给大家。贤妃啊，贵妃和本宫还在，就在这摆皇后的谱子，这实在是…”轻轻的笑着，止住话头，径自喝茶。

“付妃，再说下去属实放肆了。今日回去静心抄经思过。”卫敬淑呵斥道。罚跪那日没多久，因着父亲治水立了功，皇帝重赏了付梦媛。她正在兴头上，倒没再找过卫敬熙麻烦。

付梦媛放下茶杯，转向卢媚双说：“娘娘放心，臣妾才不会像某些无名之辈一样，仗着自己家里的权势，便骄傲的不止自己几斤几两了，摆出一副中宫之主的样子对别人指手画脚。贤妃，你说是不是？”

“你！”“中宫之主”这词一出，卢媚双涨红了脸，眼看着就要和付梦媛针锋相对，被卫敬淑拦了下来，又是些什么“以和为贵”“自家姐妹”之类的谦辞。成天姐妹姐妹的，说教也翻来覆去就那几句，卫敬熙听得耳麻，她已经能背下来了。

直到告退的路上，二妃还在暗中较劲。卫敬熙刚走出去没几步，就被太后身边的女官幼芙拦下，说太后单独召见她去慈宁宫。

自己今日使的小心机果然没错。一路到了慈宁宫，太后示意卫敬熙随便坐，又让幼芙拿点心和茶水给她。

“哀家早就想和你说说体己话，不巧前些日子有事要忙，就耽搁了。尝尝桂花糕吧。”

卫敬熙拿起桂花糕，清甜的气味充满了口腔，太后自顾自说着：“牡丹酥味道虽好，但甜味太甚，吃两口便腻住了。做点心讲究的是回味，可以不惊艳，但要让人念念不忘。”

卫敬熙似乎听出来了，太后是嫌弃卢媚双急功近利，左右献媚，让她生厌。便接着太后的话茬说道：“正巧臣妾也喜欢桂花糕，花香与果香调的正好，甜味淡如点睛，回味无穷。”

“果然是伶俐的孩子，”太后赞许地看着她，主动为她酌了茶，把话说开了，“你们侍奉皇帝也是如此。后宫里从不缺宠妃，皇帝能一时兴起临幸了谁，新鲜劲过去，抛诸脑后，仿佛从来没有这个人。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有福气让皇帝看上，却不知有无福气留住皇上。”

知是自己最近太过得宠，引了太后不悦，卫敬熙语气诚恳地说道：“臣妾知道，侍奉皇上，无非是为了给国家开枝散叶。能得皇上相顾，已是臣妾半生修来的福气，臣妾也不敢肖想太多，还请太后放心。”

“不敢？放心？你是自己觉得，你的福气就该到此为止了吗？”

猜中开头，却没猜中结尾。卫敬熙一愣，手中的桂花糕没拿稳，掉在了腿上。

太后仍是看着她，面容慈祥，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哀家还以为与你有缘，能拉你一把，可若你自己无意，哀家也帮不了你了。不知哀家今日的话，你能听懂多少，又能听进去多少。天擦黑了，卫容华也该回宫了，幼芙，送客。”

“皇帝的眼光是没错，但哀家要考虑一下，你究竟和哀家想象的是否一样。”

宁舜华开始注意这个名为卫敬熙的女子，是在夏至时节。

彼时新人入宫，按理说要先拜见太后，不巧那年遇上洪灾，她出宫祈福，就耽搁了些时日。

一众嫔妃依次向她叩见，她也一一回以礼貌的颌首。有些看着就不聪明，有些眉眼里透露出算计，有些平平无奇，她也不费心去记她们的长相。记得住又如何？最后还不是成了史书上小小的几个字。

有个叫卫敬熙的倒是令她印象深刻。倒也不是说了什么语出惊人的话，或是出了大丑，纯粹是长得漂亮，是不可多得美人，美得令阅女无数的她都为之震惊，家室反不算显赫，一个权力不大的文官，前不久还刚遭到贬斥。虽是懿贵妃家妹，但懿贵妃与她面和心不和，做得太明显，不然怎么会把看着就性格温和的她，安排到最尖酸刻薄的付氏宫里。皇帝宠谁，也不总是看家世的，恃宠而骄的美人大有人在。宁舜华留了个心眼，让人注意着她。

散会之后，幼芙来告诉她，这位卫敬熙谦逊知礼，与人和睦；倒是她的主位付妃，回宫时和狗腿子阮婕妤说了一路，说她可真能忍，跪了一晚上，今日瞧着反倒神清气爽。

有意思。宁舜华半辈子心比比干多一窍，直觉告诉她，这是遇见了旗鼓相当的对手。浸淫深宫多年她深谙其中门道，能在宫里笑到最后，有些不过是能忍，另一些，要么聪明，要么狠，美丽的容貌无济于事，至于卫敬熙，二者都可以有也说不准。

往后的日子还长，她们有的是时间好好过招。这么多年，可算又找到一块配得上她雕琢的璞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