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北齐使团已经到达南庆了，范闲受命前往鸿胪寺与寺卿会面，一路上王启年唠叨个不停，无非就是叮嘱他不要强出头，多跟在鸿胪寺卿身后就成。

笑话，他是那种喜欢出风头的人吗？要说出风头，宁致远那家伙才算得上吧！口头上答应下来，他看着站在门口的那人，有一瞬间的惊愕，然后面带微笑朝他走去。

“范协律”那位鸿胪寺卿见他走近，立马一副笑意盈盈，殷切地介绍自己“本官乃鸿胪寺卿辛其物，想必来的路上您的家仆已经与您说明过情况了，您且跟着我就行”

范闲一脸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听他一通介绍，也算是明白。

“虽说如今边境北齐与咱们南庆打的不可开交，但是来者是客，对待客人必然是要展现我们南庆的大国风范，对待使团定要举止文雅，谈吐优雅，落落大方，一切以和为贵！”

范闲点点头，听他这么说便也想到自己过去的那个世界里，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只有强者才有谈判的权利。

他今日穿了新任协律的官服，辛其物在他前面趾高气扬，看起来十分胸有成竹，他于是放下心来，干脆当一块背景板，听他们交谈。

两边落座，对方刚开口问候了一句，鸿胪寺卿已经开始了表演，一顿毫无风度气度的破口大骂怼的对面哑口无言，他气势强硬，不容拒绝，让对方退居五里必然就是五里，绝不妥协。

范闲被这气势震撼到，觉得自己实在是低估了所谓的文雅，只能默默端起手边的杯子轻啜一口，顺便给辛其物竖起了大拇指！

谈判最终以北齐败退为胜利的标志结束，庄墨韩也堪堪入了南庆，正在赶往夜宴的路上。

范闲看了看天色，辛其物已经拉着他到了皇城门口，夜宴庆帝亲自参加，同样参加的，东宫太子，长公主，还有两位宰相与礼部尚书，这三人都携了自家子嗣前来，每一个都心思难测。

既然是庆帝亲自驾临，自然是任何能伤人的东西都不得带进去，他想着自己袖中藏着的药丸，思忖一番，也交了上去。

谈判结束的时候他已换了一身常服，正是昨日里宁致远刚送给他的那一身鱼戏莲叶对襟长衫，入了中庭，范闲这才发现到场的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李承泽远远跟他招手，要他坐到自己边上，辛其物却推他一把“你的位置在那边”

他坐到空位上，一抬头正碰上宁致远戏谑的目光，他此刻不太想注意他，于是偏头，又对上郭保坤那一副仇视的眼神，他朝他微微一笑，挑衅的成分也不少。

郭保坤气结，想要直接站起来大骂，被自己的父亲阻止，他转念一想，安静下来，他今日来参加宴会不为别的，只为看范闲出丑，在文学大家庄墨韩面前，他还有什么底气装下去！

直到庄墨韩入座，庆帝姗姗来迟，宴会正式开始。这一场夜宴，与其说是为庄墨韩接风洗尘，倒不如说是东宫一派借机羞辱，先是太子有意无意提起范闲在诗会上的风光，郭保坤又借机推波助澜，长公主更是兴致高昂，直言要范闲与庄墨韩比一比。

那高龄的老头仿佛也不服气一个小辈如此大放异彩，于是自告奋勇，有理有据地指出范闲的诗作与他师父的某个作品如出一辙。

在下面默默喝酒的范闲闻言一愣，他原以为这个世界不会有杜甫，今日这老头却说他师父曾作了一模一样的诗作。于是他询问一句“敢问尊师是否姓杜？”

庄墨韩摇摇头“家师乃是世外高人，名讳自是不能说与外人听，至于你说的姓杜的这位是谁，我不清楚”

既然如此，他便可以确定了刚才一切是这老头杜撰，这个世界别说没有杜甫，李白苏轼也不可能会有。思及此，他便又安心喝起酒来。

那边太子一派不依不饶，郭保坤更是气焰嚣张“范闲，你要是偷了人家师父的著作就明说，借着人家的东西来长自己的脸，丢不丢人？”

太子冷笑“范大人若是真实水平，就拿出实力来与庄大师比一比”

长公主娇俏地对庆帝说道“臣妹当日也是被范大人的诗句打动，如今那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还脍炙人口呢”

庆帝只是笑着，并没有说话，仿佛置身事外，看一场闹剧。

庄墨韩又问道“小友可曾参与过文学著作，批判，标注一类？”

范闲抬手作揖“不曾”

“小友可曾与家师相识？”

范闲失笑“我都不知道你那师父是否确有其人，你说我与他作品一样，那敢问他是否又是从别处抄了我的？”

庄墨韩闻言，面有怒色“家师脱离尘俗，你怎可如此污蔑家师清白？”

庆帝见场面有些脱离掌控，于是说道“范闲，既然大家都想看你的才华，你就再给他们露一手”

长公主在一旁煽风点火。范闲此时不只是故意还是真醉了，他抬眼远远看了宁致远一眼，见那人仍旧一副看戏的样子，于是起身抱着酒坛起身，大笑一声“既然在场各位都想让我出丑，那我就如了大伙的愿，献丑了，笔来，纸来！”

王远慌张递上纸笔，他便豪气万丈开了口“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扔了纸笔，继续豪言壮语，出口成章，总管哆嗦着记录，生怕漏下一个字。

他在大殿之上出尽了风头，一口气说了上千

百诗篇，皆是前无古人之作，说到末了，他又冲到庄墨韩身边，口无遮拦“你一生著作居多，可有你自己所思所想？你半生劳作，皆是以你的点滴知识来对前人的水平和知识评头论足，说到底，你也只是自我满足虚荣心旺盛的附庸，在我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文学大家”

庄墨韩何曾见到如此气势磅礴的场面，本就震惊于这些高作，下一刻却被范闲这样羞辱，羞愧难当亦是怒火攻心，吐出一口老血，引得满座哗然。

范闲心中酣畅，所念皆是他的热爱，他难过这个世界一如既往的腐坏，鄙夷那座上高高在上冷眼看人的上位者，他所想到的，俱是家国兴亡，诗仙斗酒诗百篇，他虽是抄袭，也算借此表述自己的情绪！他要让他看到，自己所希望的，所见到的，都是什么。他踉跄着踱到宁致远桌前，口中依然念念有词。

宁致远凝神看着他，那人眼神迷离，面色绯红，他听着他背的那些，他心中清楚的很，从一开始到现在，他说的每一首诗他都清楚地知道前后句，作者与来历，这其中的含义不知别人如何作想，他却是理解，他心思微动，说不定他真的和自己一样想要改变这个世界呢？只是范闲，还未到时候！

他看他一步一步朝他走来，眉头轻蹙，“范闲，你说的这些，有没有一句是你自己喜欢的？”

在场皆是静默，范闲也是安静下来，只是他眼神依旧朦胧，仿佛下一刻就要睡过去，却仍旧踱着步子朝他走来，他轻轻笑着开口“有啊”

宁致远凝望着他，那一字一字穿透他的耳膜，混着他胸口清晰的跳动，一字一句刻在他脑海里。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月下逢……”

宁致远一瞬间愣神，竟然是这一首……，下一刻范闲摇摇欲坠，他眼疾手快起身扶住倒下的他，那么大一个人毫无支自持力整个压在他身上，饶是他确实是个练家子，也经不住这么百十斤的重量，两个人齐齐摔在大殿地板，不省人事一样压在他身上，怎么都叫不醒。

这场闹剧以范闲开始，以范闲结束，场面一度哗然，已经喝上头的郭保坤语无伦次，却仍旧认定之前的那首七言是为抄袭，李承泽却嗤笑“若非仙界，怎有如此多的绝唱？”

宁致远盯着范闲，自言自语道“许是，真有仙界一说呢？”

宴会过后，一片冷清，宁致远被扶着上了自家马车，叮嘱王启年回去多给范闲灌点醒酒汤，顺便说说他是如何在大殿上发酒疯丢人的！

王启年点头应是，转身上了马车，由王公公及一众护卫护送回了范府。

宁致远揉着肩膀，宁昊天已经在车厢里催促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城门上站着的人，嘴角勾起微笑，转身进了车厢，车子渐行渐远，只听见宁致远带着娇气向他爹撒泼的声音“哎哟，爹，人家这不是摔了一跤行动不便吗？”

城门上，一身玄纱广袖的女子神色阴晴不定，白衣华服的太子站在身侧，轻声唤了一句“姑姑”

女子回神，满脸笑意“没关系，我们还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