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府各处的灯火渐次熄灭,如同蛰伏的巨兽闭上了疲惫的眼睛。唯有庄清也院落的正房和西厢房,还固执地亮着微光,像是无边墨海中的两盏孤灯,隔着冰冷的庭院遥遥相对。
正房内,烛火明亮。庄清也处理完手中最后一封关乎城外田庄年节进项的账目信件,搁下笔,指尖残留着墨香与纸张的冷硬触感。她抬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连日来的筹谋与府中波澜,即便是她也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她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半盏参茶,冰冷的瓷壁激得指尖微微一缩。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落在那扇西厢房透出昏黄灯火的窗棂上。那光晕在雪夜里显得格外朦胧脆弱,如同里面那个同样脆弱的存在。
沉默片刻。她放下冰凉的茶盏,起身走向屋内一侧的多宝阁。纤长的手指掠过一件件价值不菲的古玩珍器,在最里层,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玉药盒。盒身温润细腻,触手生凉,隐隐透着内敛的光泽。打开盒盖,一股清冽微苦、极其独特的药香瞬间弥散开来,盖过了屋内的沉水香气。里面盛着半盒碧绿剔透、如同上好翡翠凝脂般的膏体——正是宫中御赐、万金难求的碧玉生肌膏,对外伤愈合、祛腐生肌有奇效。
她握紧冰凉的玉盒,转身,步履无声地穿过暖意融融却空旷寂静的厅堂,推开了通往回廊的门。寒风夹着细碎的雪粒子立刻扑面而来,吹得她鬓角发丝微动。她紧了紧身上的银狐裘,走下台阶,踏过庭院中薄薄一层新雪,走向那扇透着光的门。
守在门外的丫鬟见是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连忙无声地屈膝行礼,不敢有丝毫怠慢,轻轻推开了西厢房的门。
一股混合着浓郁药味、暖炉烘烤过的干净被褥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形成一种奇异而沉重的氛围。
房间内暖意融融,银丝炭在铜炉里无声地燃烧。庄寒雁趴在临窗的暖炕上,身上严严实实地盖着厚厚的锦被,只露出一个乌黑的发顶和一小截苍白脆弱的脖颈,像一只将自己深深埋藏起来的受伤小兽,了无生气。
庄清也的脚步放得极轻,如同踏在云端,走到炕边。她将白玉药盒轻轻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目光落在庄寒雁露在锦被外、微微蜷缩的手指上。那指甲盖因失血过多而透着一种不健康的青白色,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的褥子。
她沉默了片刻,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不高,却清晰得如同冰珠落玉盘:
“今日险胜,明日他人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锦被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仿佛沉睡的躯壳被这句话强行唤醒,庄寒雁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因高热和剧痛而显得朦胧,深处却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警惕,以及一丝茫然。
无需吩咐,守在一旁的丫鬟已端来了温度适宜的清水和洁净的软布。庄清也挽起宽大的衣袖,露出一截皓白如雪、线条优美的手腕。她用温水仔细浸湿了软布,拧至半干,然后俯下身。
她的动作异常轻柔,带着一种与平日清冷疏离截然不同的专注与耐心。温热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伤口周围凝结的血污、渗出的组织液和之前残留的劣质药膏。她的指尖微凉,落在庄寒雁滚烫的伤处边缘时,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下这具身体瞬间的紧绷和细微的颤抖,如同惊弓之鸟,充满了本能的抗拒和恐惧。
但庄清也始终抿着唇,一言不发。她的眼神专注地落在那些翻卷的皮肉、青紫的淤痕上,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缓,仿佛怕惊扰了这份脆弱,也怕惊动了自己心底某些同样脆弱的东西。只有那稳定而轻柔的动作,持续着。
清理干净后,狰狞的杖伤完全暴露在暖黄的光线下,皮开肉绽,边缘红肿,有些地方甚至隐隐透出暗色。庄清也打开了那只白玉药盒。那股清冽微苦的御药奇香瞬间压过了其他气味,变得浓郁起来。她用盒中自带的一枚特制薄玉片,挑出一点碧绿剔透、如同上好翡翠凝脂般的碧玉生肌膏。
那药膏触手生凉,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感。她再次俯下身,玉片尖端极其小心、均匀地将药膏涂抹在那些狰狞的伤口上。
“唔——!”
药膏接触到新鲜破损皮肉的瞬间,一股尖锐到无法形容的剧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猛地刺入神经!庄寒雁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声极其压抑、如同幼兽濒死哀鸣般的痛哼,额角瞬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脸色惨白如纸。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力道之大,几乎立刻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将那声惨叫咽了回去,只剩下破碎的喘息。
庄清也涂抹药膏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依旧稳定而专注,仿佛那声痛哼并未传入她的耳中。她的指尖带着常年执笔和抚琴留下的薄茧,却在触及那些脆弱伤口时,力道控制得精妙到毫巅。玉片每一次落下、推开药膏,都确保药力能最大程度地渗入伤处,又最大限度地减轻触碰本身带来的撕裂痛楚。这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温柔。
“这药性烈,初时会疼,但效果最好。”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当所有杖伤都被仔细覆盖上一层碧绿清透的药膏后,那灼痛感似乎被药膏的清凉奇异中和,转化为一种深沉的、带着麻痒的蛰痛。庄清也才拿起旁边早已备好的、雪白崭新的绷带,动作娴熟而利落地开始重新包扎。她的手指灵巧地穿梭,打结固定,每一个步骤都精准无误。
“药每日早晚换一次,我会让丫鬟按时过来。”
“这屋子暖,但也别捂得太严实,不利于伤口收干。夜里若疼得厉害,或是有发热迹象,就让人去叫府医,姓鸥。”
包扎完毕,她直起身,退开一步,目光落在庄寒雁因忍痛而汗湿的鬓角和紧咬的下唇上。然后,她忽然开口,声音比窗外的风雪更冷冽,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直抵深渊的平静,字字却如重锤,狠狠砸在庄寒雁毫无防备、虚弱不堪的心上
“至于那个叔叔,酗酒,滥赌,喝醉了就打人。”
庄寒雁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僵在当场。
庄清也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继续着那冰冷的、精准的凌迟:
“婶婶?也不是省油的灯,刻薄,贪婪,助纣为虐。”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向她拼命掩藏、试图遗忘在赣州那个地狱角落里的过往!那些被殴打时的剧痛、被辱骂时的屈辱、被克扣衣食时的绝望……无数破碎的、血淋淋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疯狂闪现!
庄寒雁猛地转过头!那双因疼痛和虚弱而沉寂多日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庄清也!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
庄清也迎着她惊恐欲绝的目光,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庄寒雁瞬间惨白如鬼的脸和剧烈收缩、几乎失去焦距的瞳孔。那平静之下,是洞悉一切的冰冷了然。
“所以,你杀了他们,对吗?”
轰——!!!
庄寒雁的脑子仿佛被一道惊雷彻底炸开!一片空白!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防备、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句话面前,被撕扯得粉碎!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扔在冰天雪地之中,暴露在庄清也那双能穿透一切虚妄的眼睛之下!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灭顶!
庄清也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濒临崩溃的模样,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了然。她缓缓地、动作优雅地从宽大的袖袋中,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簪子。
样式极其简单,甚至有些粗糙,是极普通的银簪,簪头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只在簪身末端,有一处不易察觉的、仿佛被什么东西大力撞击过的微小凹痕和刮痕。
“凡事要做,就要考虑仔细,不要给人留下把柄。”
她将那只普通的银簪放在炕边的小几上,与那价值连城的白玉药盒并排,形成一种刺眼的对比。
“如果找到这东西的人不是我……”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寒意,比窗外呼啸的风雪更刺骨。如果找到这枚可能成为凶器证物的簪子的人,是傅云夕,是内卫府,是任何一个对她心怀叵测的人……等待庄寒雁的,将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庄清也最后看了一眼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只剩下一具空洞躯壳的庄寒雁,转身,向门口走去。步履依旧无声。
就在她的脚步即将跨出门槛时,身后传来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死灰复燃般的、微弱的困惑:
“为什么……”
庄清也的脚步顿住了。她没有回头,背影在门口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显得笔直而孤峭,像一尊冰冷的玉雕。
沉默在温暖得近乎窒息的房间里蔓延开来,沉重得能压垮人的脊梁。只有角落铜暖炉里,上好的银丝炭偶尔发出极其轻微的“噼啪”爆裂声。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呜咽着,疯狂地拍打着糊着高丽纸的窗棂,发出沉闷的声响。
过了许久,久到庄寒雁以为她不会回答,或者会得到一个冰冷的、诸如“为了掌控你”、“为了庄家颜面”之类的答案时,庄清也清冷的声音才低低传来,穿透了风雪的呜咽和房间的寂静,异常清晰地落在庄寒雁的耳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和沉重:
“你我……同是母亲的女儿……”
说完,她没有再停留,身影决然地消失在门外。门被守候的丫鬟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凛冽的风雪,也隔绝了那道仿佛能看透一切、却在此刻流露出复杂情绪的清冷目光。
西厢房内,只剩下暖炉的微响,水仙花的幽香,浓烈的药味,以及……趴在暖炕上,因那最后一句话而彻底僵住、连呼吸都几乎忘记了的庄寒雁。那只放在小几上的普通银簪,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那句“同是母亲的女儿”,在她混乱不堪、充满恐惧和绝望的脑海中反复回响,掀起更加汹涌、更加难以理解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