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松鹤堂内死寂与混乱交织的诡异时刻,一阵清晰而突兀的掌声,带着几分慵懒和玩味,毫无预兆地从门口响起。
啪、啪、啪。
掌声不疾不徐,节奏分明,却像带着某种穿透人心的魔力,瞬间撕裂了堂内凝固的空气,吸引了所有惊魂未定的目光。
“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好一场精彩纷呈的……家宅大戏。”
众人下意识地、带着惊惧地循声望去。只见不知何时,松鹤堂那扇沉重的雕花门扉已被完全推开。门口处,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斜倚着门框,姿态闲适得仿佛置身事外,正在欣赏一出与己无关的闹剧。
那人身着一袭玄色寒铁细鳞甲,甲叶在堂内摇曳的烛火下泛着幽冷锐利的金属光泽,更衬得他肩宽腰窄,气势迫人如渊渟岳峙。甲胄之下是墨色的劲装,紧贴着精悍有力的身躯线条。他未戴头盔,墨色长发仅用一根墨玉簪随意束在脑后,几缕桀骜的碎发垂落于线条冷硬的额角。
一张脸,轮廓分明,如同最上等的寒玉雕琢而成。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峰,薄唇此刻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饶有兴味。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不见底的寒潭古井,带着久居高位的疏离与一种漫不经心的审视,此刻正饶有兴味地扫视着堂内的一片狼藉:瘫软在地的段真人、昏迷血泊中的周姨娘、面如死灰的庄仕洋、以及……刚刚洗脱污名的庄寒雁。那目光所及之处,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庄清也,就站在人群的边缘,离门口不远。
当那第一声掌声响起时,她便已抬眸。当那道身影出现在门口,当那张与记忆中魂牵梦萦、刻骨铭心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孔毫无遮挡地撞入眼帘时——
庄清也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如同濒死的困兽在绝望地撞击着铁笼,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钝痛。她死死地盯着那张脸,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平日里清冷如冰、仿佛万事万物皆不入心的眸子,此刻掀起了足以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震惊、难以置信、一丝荒谬绝伦的狂喜、紧随其后的尖锐痛楚、以及深入骨髓的怀疑……无数种激烈到极致、相互撕扯的情绪在她眼底翻涌、碰撞,几乎要将她一贯坚不可摧的冷静面具彻底撕裂碾碎!
是她眼花了?还是……地狱开了门?
握着袖中暖炉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森森的青白,暖炉坚硬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却丝毫无法唤回她飘摇的神智。是他!那张脸……分明是李介!是她亲手埋葬在黄沙之下、尸骨无存的李介!那个带着她的誓言和满腔热血奔赴边关、最终只传回一纸染血密信的李介!
而门口那人,似乎对众人敬畏的退让和死寂的目光习以为常。他迈开长腿,步履从容地踏入堂内,寒铁鳞甲随着动作发出细微而冰冷的摩擦声,如同死神的低语。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全场,最终,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灵魂的探究,精准地、毫不避讳地投向了人群边缘那个几乎僵立成雕像的身影—庄清也。
就在那深不见底、带着审视与玩味的目光即将与庄清也混乱失控的视线相接,几乎要将她彻底卷入那令人窒息的寒潭漩涡时——
一道素色的身影,如同最迅捷的盾牌,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决绝,无声无息却又无比坚定地横移一步,稳稳地挡在了庄清也的身前!
是庄寒雁。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背上的杖伤想必还在灼痛,但此刻她的眼神,不再是方才洗刷冤屈后的疲惫冰冷,而是重新燃起了一种近乎戒备的、小兽般的警惕与强硬。她微微抬起下巴,迎着沈渡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哪来的登徒子,盯着我姐看什么看!
“呵……”
沈渡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目光终于从庄清也脸上移开,落在庄寒雁身上,带着一丝玩味他微微颔首,姿态优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在下内卫府的大阁领,沈渡。久闻庄大小姐冰清玉洁、才名远播,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内卫府大阁领!沈渡!
这个名字如同重锤,再次敲在庄清也混乱的心上。她看着那张熟悉到令人心碎的脸,听着那陌生的名号,混乱的思绪如同被投入冰水,瞬间冷却凝固。他不是李介。他是沈渡。内卫府的沈渡。
松雨阁 · 深夜
烛火摇曳,映着傅云夕风尘仆仆却凝重异常的脸。他刚从儋州星夜兼程赶回,连官服都未及换下。
“你也见到他了?”傅云夕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是。”
庄清也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只有袖中紧握的拳泄露了内心的惊涛。
“你们可有事瞒我?”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傅云夕眼底。
“你我二人亲手埋了他!”傅云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痛和斩钉截铁
“黄沙埋骨,尸身是我亲自验看!你还不信我?”
“我不相信人死可以复生。”庄清也的声音冰冷彻骨,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总之,接下来的事,不要轻举妄动。”傅云夕上前一步,语气凝重
“这个沈渡,身份成谜,手段莫测,甫一回京就执掌内卫府,深得圣心。他顶着这样一张脸出现……绝非偶然。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他最好是。”庄清也的唇角勾起一丝极冷、极戾的弧度,眼神幽深如寒潭
“否则,无论顶着那张脸的是谁……我也会杀了他。”
“你舍得?”傅云夕看着她眼中那抹近乎疯狂的决绝,心头微震。
“最多就是把那张脸剐下来”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留个纪念。”
“……惹谁都不要惹女人”
傅云夕沉默片刻,最终只是低低叹了一句,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庄府的风波并未因周姨娘的“以死明志”而平息。最终,一个无足轻重的丫鬟“春杏”扛下了所有下毒的罪名,被杖毙后草席一卷拖出了府。而主谋周姨娘,仅仅落得个“御下不严、识人不明”的过错,被罚俸半年,禁足在自己院中“静心思过”几个月,便算揭过。至于搅黄了庄语迟亲事的“赤脚鬼”污名虽除,但庄家“家风不严、宠妾灭妻(未遂)、闹剧频出”的名声却已传开,未来亲家更是彻底没了下文。庄仕洋焦头烂额,只觉官途一片晦暗。
翌日清晨
庄府大门被一阵急促而沉重的叩门声震醒,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官家威严,仿佛要砸穿厚重的门板。
守门的小厮揉着惺忪睡眼,骂骂咧咧地拉开沉重的朱漆大门,却被门外景象惊得魂飞魄散,一屁股跌坐在地——
门外,乌压压的禁军铁甲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森然寒光,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为首的内侍总管身着紫袍,手捧一卷明黄耀眼的圣旨,神情肃穆。更令人瞠目的是,在他身后,蜿蜒数里、一眼望不到头的红绸聘礼队伍,如同一条匍匐的赤色巨蟒,几乎堵住了整条街巷!那刺目的红,在灰蒙蒙的晨色中,显得格外诡异而震撼!
小厮连滚带爬地冲向正院,惊叫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凄厉地划破了府邸上空最后一丝薄雾:
“圣旨到——!老爷!太太!圣旨到啊——!”
“小姐!小姐!”
青霜几乎是撞开了松雨阁的门,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
“宫里来人了!好多禁军!抬着……抬着望不到头的箱子!说是……说是赐婚!”
“赐婚?”庄清也正执笔蘸墨的手猛地一抖,一滴浓墨狠狠砸在账册上,迅速洇开成团。她抬起头,素来沉静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惊疑
“和谁?”
前院已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庄仕洋官服都未来得及穿戴整齐,只胡乱披了件外袍,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青石板,身体抖如筛糠。阮惜文也被仆妇搀扶着跪在一旁,脸色比纸还白。
内侍总管那尖利得如同刀子刮过琉璃的嗓音,高高扬起,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剐在随后匆匆赶来的庄清也的耳膜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内卫府大阁领沈渡,忠勇勤勉,国之栋梁,当择良配以安其室。庄氏承业之嫡女清也,毓质名门,淑德含章,堪为佳偶。特赐婚约,择吉日完婚,以彰天恩。钦此——!”
“沈渡”两个字,如同两根淬了剧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庄清也骤然收缩的瞳孔!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灌入脚底,四肢百骸瞬间冰凉!大脑一片空白,唯有那两个字在疯狂回响!
她机械地随着众人叩首,山呼万岁谢恩。余光瞥见父亲庄仕洋颤抖得几乎捧不住圣旨的双手,以及他脸上交织的狂喜、惶恐与难以置信。庭院里,流水般的聘礼正被面无表情的禁军鱼贯抬入,沉重的箱笼覆盖着刺目的红绸,一件件、一台台,如同汹涌的血色潮水,迅速摆满了整个前院,甚至开始向回廊蔓延,将那精心打理过的庭院彻底淹没在一片象征着皇权与强制的猩红之中。
-他到底想干什么?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红色海洋里,第一百七十三台聘礼被单独呈上。那是一个异常精美的紫檀木描金匣子,由内侍总管亲自捧到了庄清也面前。
“庄大小姐,此乃沈大人特意嘱咐,单独呈与您的。”
匣盖被缓缓打开。红绸衬底之上,没有金银珠玉,只有一支静静躺着的白玉兰簪。玉质温润如凝脂,花苞半绽,雕工细腻入微,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流转着月光般清冷而皎洁的光辉。
庄清也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沈大人说,”内侍谄笑着,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暧昧,“旧物重逢,最是难得。此乃……物归原主。”
旧物重逢……物归原主……·
庄清也的指尖在触及那冰凉玉簪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伤,猛地缩回!她死死地盯着那支簪子,每一个细节都无比熟悉——那是她及笄之年,李介亲手为她戴上的!簪尾某个极其隐蔽的凹槽里……她当年亲手刻下的暗记!
前院嘈杂的人声、内侍的谄媚、父亲的惶恐、满目的猩红……在这一刻仿佛都退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庄清也的眼中只剩下那支玉簪。她伸出手,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将簪子紧紧攥入掌心!冰凉的玉质硌着皮肉,留下深刻的月牙形红痕。
簪尾……她颤抖的指尖摩挲到那个熟悉的凹槽……没错!是她亲手刻下的那个“清”字!半边藏在花蕊深处,只有她和李介知晓!
前院嘈杂的人声忽然变得很远。庄清也攥着玉簪的手指骨节发白,眼前浮现出昨日松鹤堂里那张熟悉的脸,以及今日圣旨上那冰冷的名字——沈渡。
“小姐……”
青霜担忧地低唤,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和掌心刺目的红痕。
庄清也却恍若未闻。她只是凝视着手中的玉兰簪,那清冷的光泽仿佛能照进她混乱不堪的心底深处。
物归原主……沈渡……
晨风渐起,吹散了庄府上空最后一丝薄雾。满院的红绸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无数面招展的血色旌旗。在一片刺目的猩红与喧嚣中,庄清也缓缓抬起手,将这支承载着过往深情与当下巨大谜团的白玉兰簪,以一种近乎祭奠的姿态,稳稳地、决然地插入了自己如墨的发髻之中。
-他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