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庄府的马车碾过落花的青石板路,驶向朱雀大街最负盛名的“云裳阁”。车轮轧过昨夜雨后残留的浅浅积水,发出湿润的辘辘声。
“京中贵女云集求梅园,你穿这身去,旁人还以为我庄家苛待庶妹。”庄清也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平静无波,却让坐在对面的庄寒雁不自觉地将手缩进半旧衣袖里。
马车在云裳阁门前稳稳停下。三层楼阁拔地而起,飞檐如翼,斗拱层叠,金漆招牌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流转着耀目的光泽。门口迎客的伙计眼尖,认出庄府的徽记,脸上立刻堆满殷勤的笑容,躬身小步上前相迎。
“庄大小姐~真是稀客呀!”一道清亮含笑的声音自内传来。只见云裳阁掌柜孟姝掀帘而出,她身着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行动间环佩轻响,宛若一只翩跹的蝶。目光流转,落在庄清也身后的庄寒雁身上,笑容愈发亲切,“这位便是府上二小姐吧?真是……贵气天成,稍加装扮,定是光彩照人。”
庄寒雁下意识地往庄清也身后缩了半步,满目流光溢彩的绸缎、珠光宝气的饰物,以及空气中浮动的昂贵熏香,都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安与局促。
庄清也却视若无睹,径直走向最里侧悬挂着新季蜀锦的展区。她的目光精准地掠过那些过于张扬的明艳色彩,最终落在一匹沉静的黛蓝色锦缎上。那锦缎色泽如深海,暗织的缠枝莲纹只有在光线流转时才隐约可见华彩,领口与袖缘处用极细的银线密密滚边,于低调中透出不容忽视的精致与讲究。
“那个。”庄清也指尖虚虚一点那匹黛蓝锦缎,语气不容置疑。
“大小姐好眼光!”孟姝立刻赞道,“这料子沉稳大气,内蕴光华,最是能衬出……”她话未说完,庄清也已转向旁边陈列成品袄裙的架子。
她伸手,取下一件月白色的素面提花缎袄。那袄子用料考究,剪裁极佳,领口处细细缀着一圈莹润的米珠,样式简洁至极,反而更显雅致。她对庄寒雁微扬下颌:“去试试。”
等庄寒雁转入屏风后,孟姝倚着柜台,唇角弯起调侃的弧度:“对她倒舍得。”
庄清也眼风淡淡扫过:“你嫉妒?我也给你买点?”
“可别,”孟姝摆手,压低声音,“你与那位沈大人的婚事,如今在京都传得风风火火,我哪敢抢这个风头。”
“你怎么看?”庄清也忽然问。
“我能怎么看?”孟姝挑眉,眼中闪着精明的光,“不如你在我这儿多置办些嫁妆?”
庄清也轻嗤:“你除了银子,脑子里能不能想点别的?”
正说着,屏风后传来细微的响动。庄寒雁低着头,有些拘谨地挪步出来。那一瞬,原本略显喧嚣的店铺仿佛安静了片刻。
月白的素缎柔和地包裹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身躯,恰到好处地修饰了过于瘦削的肩线。领口那圈米珠泛着温润的光,映得她原本苍白的脖颈与下颌线条,竟透出几分少女独有的清秀与细致。虽未施粉黛,发髻简单,但洗去铅华,褪去旧衣的狼狈,竟显出一种清水芙蓉般、带着韧劲的清丽。
“不错。”庄清也打量片刻,淡淡评价道,“再去挑些相配的饰品与胭脂。看上的,便买下。”
孟姝立时笑逐颜开:“老板大气~来!寒雁小姐,这边请,我亲自陪您挑!”
就在这时,门口悬挂的铜铃又清脆地响了一声。
一个身影逆着门外清冷的晨光,缓步踏入店内。来人穿着极普通的靛青棉布直裰,外罩半旧不新的玄色羊皮坎肩,打扮朴素得像个落第书生。身形却颀长挺拔,步履从容,唯有那张脸——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如削,薄唇紧抿。正是昨夜荒郊衣冠冢旁,那身披寒铁鳞甲、令满堂权贵噤声的内卫府大阁领,沈渡!
他的目光掠过店内,最终停在庄清也身上,唇角似有若无地牵起一丝弧度:“红色的,很称你。”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熟稔。
庄清也心头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沈大人很清闲。”
“想着夫人天人之姿,”沈渡走近几步,声音低沉,“不知该以何等华美的婚服相配,方能不掩其辉。听闻云裳阁冠绝京都,特来一看。”
“沈大人谬赞了。”庄清也迎上他的目光,“我与你不过一面之缘,却劳动素不相识之人去圣上面前请旨。沈大人,此举难免让小女子心生疑虑。”
沈渡却像是未曾听闻她话语中的锋芒,只道:“天色尚早,不如夫人随我去一个地方。”
话音未落,他已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那力道极大,带着沙场与内卫府磨砺出的、不容抗拒的绝对掌控,指尖的热度透过薄薄的衣袖,烙在她的肌肤上。
暮色四合,如倾倒了半砚浓墨,迅速洇透整片天幕,只西天还残留着一道暗红的痕迹,如同灼灼烙印。京都最富盛名的“醉仙坊”已然苏醒,湖心琼楼华灯初上,璀璨倒影被揉碎在粼粼水波之中,恍若沉入湖底的金色幻梦。丝竹管弦之声如烟似雾,裹挟着隐约的娇笑嗔吟,袅袅浮过水面,撩拨着黄昏最后一点暖昧的余温。
庄清也任他拉着踏上通往画舫的栈桥,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沈大人,你带我来逛青楼?”
“工部尚书王大人相邀,”沈渡的声音低沉平稳,目光直视前方灯火通明的船舱入口,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公务,“总不好推拒。” 栈桥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水波轻拍着木质桥桩。他略略侧首,下颌的线条在船舷悬挂的灯笼光影里,显得格外利落分明,“既有婚约在身,独自来此,未免落人口实。你跟着,最是妥当。”
庄清也抬眸,视线掠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最终落向前方。她今日穿着月白色暗云纹锦缎长裙,外罩一件浅碧色云纱半臂,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珍珠步摇,行走间步摇稳而不乱,通身的气度与这烟花之地的浮华喧嚣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镇住了周遭的靡靡之音。
踏入船舱,喧嚣声浪与暖融甜香霎时扑面而来。大堂开阔,雕梁画栋,极尽奢靡。舞姬彩袖翻飞,旋如流光,乐师拨弄丝弦,曲调旖旎。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阗。主位之上,工部尚书王崇早已起身相迎,满面堆笑,圆润的脸上泛着油光:“哎呀呀,沈大阁领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咦?这位是……” 他目光落在沈渡身侧的庄清也身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探究。
“这位就是庄大小姐吧!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王崇恍然大悟状,笑容更盛,连忙热情地请两人入席,位置正在他主位右手边的上席。
珍馐美馔如流水般呈上。庄清也端坐席间,姿态娴雅,唇边噙着浅笑,应对着王崇的客套寒暄,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全场。这喧嚣浮华之下,是无数双或明或暗、带着揣测与估量的眼睛。沈渡神色淡漠,偶尔与王崇交谈几句,目光沉稳,似乎对这满堂的审视与喧闹早已习以为常。
一名身着绮罗的俏丽侍女悄步上前,素手执壶,为庄清也面前的白玉酒盏斟满。那酒液色泽澄澈,近乎琥珀,倾倒间竟无多少气泡翻涌,只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内敛而醇厚的异香,瞬间便压过了席间其他酒水的馥郁之气。庄清也心头微动。
她含笑举杯,向王尚书略一示意,宽大衣袖掩住唇瓣,轻轻啜饮了一小口。酒液滑入喉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深沉绵厚的力道瞬间在舌尖炸开,继而化作一道灼热却舒适的暖流,直贯胸腹,余韵悠长不绝,带着一种近乎霸道的圆润与甘冽。即便是宫廷御宴上最上等的贡酒,她也曾沾唇,却从未有过这般醇厚到近乎沉重的冲击感。
酒过数巡,席间气氛愈加热络。王崇正拉着沈渡,唾沫横飞地讲着工部某项水利工程的轶事。庄清也放下酒盏,指尖轻轻揉了揉额角,对着闻声看过来的沈渡,露出一个略带倦意的浅笑,声音柔和:“清也略感气闷,想出去透透气。”
沈渡深邃的眸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只道:“莫要走远。”
王崇自然也是连连应和。
庄清也起身,步履轻盈地离席,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穿过那些觥筹交错、醉意朦胧的人群。船舱外,临湖的回廊上夜风清冽,瞬间吹散了舱内郁积的浊气与熏人酒意。她刚走出几步,一个穿着醉仙坊统一青衣、低眉顺眼的小厮便悄无声息地迎了上来,双手恭敬地呈上一份洒金笺纸的节目单子:“小姐,这是今晚的曲目单,请您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