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廊下灯笼那不甚明亮、摇曳恍惚的光晕,她的目光迅速扫过洒金笺上那些用簪花小楷精心写就的曲名:《霓裳羽衣》、《绿腰》、《胡旋》……皆是时下流行或经典的舞乐,名字间仿佛都浸透了脂粉香风与靡靡之音。视线一路向下,当落在一个墨迹略显孤峭的名字上时,她纤细的指尖骤然顿住,仿佛被那三个字里蕴含的、早已冷却的铁血气息烫了一下。
《破阵乐》。
它最盛行的年月,正是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阉党巨擘——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裴忠,权势煊赫、党羽遍地的时期。这首曲调雄浑、杀伐之气极重的军阵之乐,曾被裴忠奉为心头至爱,常在私宴上令伶人演奏,以彰其权势,也以此乐自比。裴忠倒台被诛后,此曲因与其牵连过深,早已被京都各大乐坊、乃至稍有见识的宴饮场所默契地束之高阁,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沾染上一丝一毫的晦气与麻烦。
如今,它竟在这纸醉金迷的醉仙坊节目单上,死灰复燃?
“劳驾,”她抬眸,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我想见你们的管事。”
不多时,一个穿着绛紫色锦缎褙子、满头珠翠闪烁、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扭着丰腴的腰肢快步走来,脸上堆着职业化的、如同面具般无懈可击的笑容:“哎哟,这位贵客,有何吩咐?可是嫌咱们坊里的姑娘伺候得不够周到?或是酒菜不合口味?”她眼风毒辣地一扫,已精准地判断出庄清也身上那看似素雅的衣料实则价值不菲,通身气度更非寻常闺秀,态度立时更加殷勤,甚至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庄清也未与她多言,只从宽大的袖袋中取出一物,轻轻放在妇人下意识伸出的、戴着几只金戒指的掌心。那是一锭赤足的金锭,在廊灯昏暗的光线下兀自沉甸甸地闪着诱人的、冰冷而实在的光泽,其分量足以让这见惯金银场面的老鸨眼皮狠狠一跳,呼吸都窒了片刻。
“嬷嬷,”庄清也的声音依旧清泠,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将下一个节目,换成我。”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指尖在节目单上《破阵乐》的位置,轻轻一点。
“我替原定献艺的这位姑娘上场。至于她……让她‘意外’扭伤了脚,无法登台,可懂?”她目光平静地看着老鸨瞬间变幻的脸色,“这金子,是给嬷嬷您打点上下,以及给那位姑娘压惊的汤药费。”
老鸨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握着那锭沉甸甸金子的手微微发颤,目光惊疑不定地在庄清也沉静如水的面容和掌心那砣足以让人铤而走险的黄金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对黄金那赤裸而强大的贪婪,与对眼前这位年轻贵女无形中透出的、令人心悸的威压与冷冽的畏惧,在她心中激烈交战,前者以压倒性的优势占据了上风。她猛地将金锭攥紧,几乎要嵌进肉里,脸上重新挤出笑容,只是那笑容有些发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哎……哎!贵客吩咐,老身明白!明白!这就去安排!保准儿妥妥当当,绝不会出半点纰漏!”她连声应着,像是怕庄清也反悔一般,转身脚步有些发飘地匆匆离去,绛紫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船舱通往后台的侧门处。
看着老鸨的背影消失,庄清也的目光转向回廊外那片幽暗深邃、倒映着零星灯火的湖面。夜风带着水汽吹来,拂动她颊边的碎发。她抬起手,状似随意地、优雅地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在发丝间极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几乎就在她抬手的同时,一个几乎与廊下浓重阴影融为一体的模糊身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近了半步,气息收敛得如同不存在。
“盯着所有对更换节目反应异常之人,”庄清也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清晰无比地传入那阴影之中,“尤其留意试图离席,或向外传递消息者。一旦确认可疑,不必请示,即刻打晕带走。手脚务必干净利落,不许惊动旁人,更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还有,”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决断,“立刻去寻傅云夕傅大人,告诉他,‘镜湖有旧物浮出,需他速来料理后事’。他自会明白。”
那阴影微不可察地颔首,没有任何多余的疑问或动作,旋即如被风吹散的烟雾般,悄无声息地融入更深的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庄清也这才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向老鸨为她准备的那间僻静舱房。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有效地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房间内陈设精致,桌上已备好一套簇新的舞衣——是一身罕见的雪青色软烟罗裁制而成,衣裙层层叠叠,轻若无物,仿佛拢着一团烟霞,袖口与裙裾处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繁复而精致的缠枝莲暗纹,行动间会有流光隐现。旁边还放着一张薄如蝉翼、边缘缀着细碎水晶的银色面纱,在灯下闪烁着冰冷剔透的光芒。
恰在此时,舫内上一个舞姬的表演恰好结束,余音袅袅,席间响起些零落的掌声。堂内明亮的灯光适时地调暗了几分,只余下几束柔和而集中的光柱,打在空荡的舞台中央,营造出一种引人期待的静谧。老鸨正站在台侧,拔高了声调,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惋惜与歉意:“诸位贵客!实在对不住!下一位原定献艺的怜月姑娘,方才在后台不小心崴了脚,疼痛难忍,怕是……怕是登不得台了,还望诸位贵客海涵……”
席间立时响起一阵不满的嗡嗡议论声,夹杂着几声失望的叹息。
“不过!”老鸨话锋一转,脸上堆起神秘而讨好的笑容,声音也扬高了几分,试图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怜月姑娘虽不能来,咱们醉仙坊却有幸请到了一位……一位天仙般的人物愿意救场!保管让诸位贵客大开眼界,不虚此行!”
话音未落,台侧垂落的珠帘被一只素手轻轻撩起,发出细碎清脆的碰撞声。
一道雪青色的身影,怀抱着一柄色泽沉郁的琵琶,踏着幽暗迷离的光影,无声地步入那束最为明亮的柔光之中。
刹那间,整个喧嚣的船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了喉咙,瞬间陷入一片奇异的、近乎凝滞的寂静。所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难以抑制的好奇、以及深沉的探究,齐齐聚焦在那个突然出现的雪青色身影上。她身姿窈窕,面容被银色面纱遮掩大半,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和一段光洁的额头,却已足够令人心旌摇曳。方才因舞姬缺席而起的不满与议论,被这扑面而来的、清绝出尘又带着一丝凛冽寒气的美所震慑,顷刻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屏息的期待。
庄清也垂眸,纤长如玉的指尖轻轻拨动了琵琶的丝弦。
“铮——!”
一声清越孤绝的弦音,如冰封的泉眼乍破,如玉磬敲响空谷,瞬间刺破了船舱内的沉寂。紧接着,一连串急促而充满金石杀伐之气的乐音自她灵巧的指下奔涌而出!不再是迎合宴饮的靡靡之音,而是铿锵顿挫、气势磅礴、仿佛能看见金戈铁马踏破冰河的——《破阵乐》!
只是,这曲调细听之下,与旧日流传的经典版本似乎又有些微不同,节奏更为诡谲多变,在某些转折处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她个人的理解与锋芒。
席间大部分客人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迥异于寻常歌舞的表演所震撼,沉浸在那恢弘而略带悲凉的乐声之中,有人面露惊异,有人闭目欣赏,有人随着节奏轻轻叩指。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在纯粹地欣赏这“意外”的表演。
靠近船舷的一桌,一个穿着质地不错的靛蓝绸衫、作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在《破阵乐》那独特而熟悉的杀伐旋律响起的第一个音符时,脸上原本松弛惬意的笑容便骤然凝固。他猛地坐直身体,死死盯着台上那舞动琵琶、雪青色的身影,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审视,以及一丝迅速闪过的慌乱。他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酒杯,用力之大,使得指节都泛出青白色。
他眼神闪烁,刚欲不动声色地起身,试图离开这个突然变得危险的席位,一只粗糙有力、布满薄茧的大手却无声无息地从他背后阴影中伸出,准确而迅猛地捂住了他的口鼻!另一只手如铁钳般扼住他的脖颈,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让他瞬间失去反抗能力,又不至于立刻毙命。靛蓝绸衫男子连一声闷哼都未能发出,双眼惊恐地圆睁,身体便软软地、不受控制地瘫倒下去。几乎在同一时间,旁边两个看似也在专注看表演的“客人”,极其自然地侧过身,一人扶住他一边臂膀,动作熟练默契,如同再自然不过地搀扶一个醉酒的同伴,脚步沉稳而迅速,借着席间众人被台上表演吸引注意力的间隙,将他悄无声息地拖离了喧嚣的大堂,身影很快没入通往船尾方向的昏暗阴影里。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流畅无比,未曾引起丝毫骚动,旁边几个近在咫尺的客人甚至都未曾察觉身边刚刚少了一个人。
自始至终,沈渡一直端坐在上席,面容沉静无波,深邃的目光似乎始终落在台上那抹惊鸿般舞动的雪青色身影上,指间缓缓转动着那只白玉酒盏,仿佛周遭一切暗流涌动都与他无关,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