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如沸,市声喧嚣,却在那两股截然不同的铁流轰然撞入街心的刹那,被无形的巨手骤然扼住咽喉。
东头,御察司的玄甲卫队沉默推进,墨色的甲片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宛如一道移动的钢铁城墙。沉重的马蹄铁叩击着青石板,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咔嗒”声,每一次落下都敲在围观人群紧绷的神经上。为首骑士手中那面玄底金纹的“察”字大旗,被风扯得笔直,猎猎作响,旗角仿佛带着刀锋的寒意。
西面,内卫府的朱红袍服如烈火燎原,灼人眼目。绣春刀柄上的赤金吞口在光线下跳跃着刺目的星点,鲜亮得近乎嚣张。他们簇拥着核心处一辆形制简朴却气势沉凝的乌木马车,步伐整齐划一,踏地声汇聚成一股沉闷而压抑的雷鸣。两面洪流在狭窄的街心轰然对撞,彼此的前锋几乎要咬合在一起,所有前进的势头戛然而止。空气瞬间被抽干,凝成一块沉重无比的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卖货郎的吆喝、孩童的嬉闹、茶肆里的谈笑……所有的市井声响都消失了,只剩下双方人马粗重压抑的呼吸和铠甲铁片偶尔摩擦发出的冰冷刮擦声,在这死寂里被无限放大,令人牙酸。
无数道目光,惊恐的、好奇的、探究的,交织在剑拔弩张的锋线上。
内卫府簇拥的乌木马车帘纹丝不动,如同暴风眼中心诡异的宁静。对面,那辆属于御察司指挥使来罗织的玄色车驾,厚重的墨绿车帘却被人从里挑开一道缝隙。缝隙里,一张脸半隐在车厢的阴影中,只露出下半截过分白皙的皮肤和微微上翘、仿佛带着永恒讥诮的薄唇。
一个慢悠悠、带着滑腻阴冷气息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清晰地钻破死寂,精准地投向那辆乌木马车:
“沈大人,” 声音的主人顿了顿,似乎很享受这凝固的气氛,“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说起来,还没当面恭贺沈大人新婚之喜呢。庄家嫡女,金枝玉叶,终于过了沈家的门楣,可喜,可贺啊。”
那声音陡然一转,带上一种刻意为之的惋惜:“只是…啧啧啧,想起前头那几位新娘子,真是福分太薄,没一个能安安稳稳走到沈大人身边的。好不容易盼到庄家这门贵亲,偏偏…嘿!” 那声“嘿”如同淬了冰的针,尾音上扬,恶意昭然若揭,“庄家这棵大树,怎么也说倒就倒了呢?沈大人这红鸾星,莫非是铁做的秤砣,专克新妇家门楣?”
话音落地,长街的空气又冷了几分。御察司队列里隐隐传来几声压抑的、幸灾乐祸的低笑。内卫府这边,人人脸色铁青,按在刀柄上的手骨节发白,愤怒的目光几乎要将那墨绿车帘烧穿。沈渡所乘的马车内,依旧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在酝酿着无声的雷霆。
就在这紧绷得几乎要断裂的时刻——
“哗啦!”
一声清脆的锦缎摩擦声,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声音并非来自沈渡的马车,而是来自御察司玄色车驾旁,另一辆不起眼的青帏小车的侧窗!
一只玉白的手猛地掀开了靛青色的车帘,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正午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入,瞬间照亮了车内探出的那张脸。
乌发如云,肌肤胜雪。一张芙蓉面上,唇色是饱满欲滴的朱砂红,此刻正向上弯起一个清晰优美的弧度。那笑容明媚得晃眼,没有丝毫新嫁娘的娇怯或家族蒙难的阴霾,只有一种近乎锐利的坦然与从容。
庄清也的目光,带着阳光的温度,越过那短短几尺令人窒息的距离,精准地落在那道墨绿车帘的缝隙上,仿佛能穿透厚重的织物,直视其后那双阴鸷的眼睛。
庄清也来大人
她的声音清亮悦耳,如同玉珠落盘,在这落针可闻的长街上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
庄清也您贵人事忙,怕是记岔了
她微微偏头,笑容不变,吐字却清晰得如同刀刻:
庄清也庄家是倒了。可倒下的,是那个作恶多端、咎由自取的庄仕洋。
她刻意放缓了语速,一字一顿,让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庄清也与我庄清也,又有何干系?若是要如此牵连,怕是全京都的名门世家,都要受小女牵连了呢
话音未落,她已收回目光,仿佛那令人胆寒的御察司指挥使不过是路边的寻常摆设。她的视线转向前方——那里,两府卫兵混乱中堆放的拒马和杂物,如同丑陋的疮疤,硬生生将宽阔的长街截断。
庄清也抬起那只方才掀帘的手,玉白的指尖在阳光下近乎透明,随意而笃定地朝着那堆路障一点。姿态优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庄清也清路
两个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或解释。
“是!夫人!” 沈渡马车旁,一名内卫府小校反应极快,立刻抱拳躬身,声如洪钟地应道。他猛地转身,对着手下厉声喝道:“没听见夫人吩咐?清路!动作快!”
内卫府的朱袍士兵们如同被注入了强心剂,轰然应诺。几人立刻上前,毫不犹豫地动手搬开那些沉重的拒马和杂物。动作迅捷有力,带着一股憋屈后终于得以释放的狠劲。金属摩擦声、木头滚动声再次响起,却不再是死寂的陪衬,而是打破僵局的序曲。
对面的御察司玄甲卫兵们面面相觑,下意识地看向自家指挥使那辆沉默的玄色马车。墨绿的车帘垂落着,纹丝不动,如同一块冰冷的墓碑,没有任何指令传出。
这诡异的沉默,仿佛成了一种默许。
终于,几个离得近的玄甲卫兵犹豫了一下,也默默地伸出手,开始帮忙挪动几件挡在自家车轮前的杂物。动作虽慢,却打破了那无形的壁垒。
沉重的路障被迅速清理到两旁。一条通道,豁然贯通。
庄清也的靛青色车帘轻轻放下,遮住了那张明媚的容颜。沈渡的乌木马车内,依旧没有任何声音传出,但车身却已平稳地向前启动。
在无数道震惊、错愕、难以置信的目光交织下,御察司玄底金纹的“察”字大旗,与内卫府灼目的朱红袍服,第一次在帝京这象征权力与倾轧的长街之上,以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缓缓并行而过。
车轮碾过方才路障所在的位置,留下几道深浅不一、交错并行的车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