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者城从来是不夜之城,今夜的月光也格外明亮。夜色中一线人影忽隐忽现于高楼大厦间,夜风甚至来不及掀动他的衣角。月光下那道幽灵般的身影在忍者城鳞次栉比的高楼间跑跳,动作优美自如好像在跳舞。
露伊黛欧压低了身体,几乎是贴着脚下地面奔跑。双足仿佛踏着空气,无声无息。她享受穿梭和飞跑的感觉,似乎她生来就属于这些。杰和寇观察她在屋顶蹦跳玩耍时也惊叹说尽管年纪不大,她却熟练得活像打娘胎里开始训练的忍者。她闭上眼,加速,做好了准备——
“小欧你太慢了!”
人来人往的美丽城市,高楼、平台和尖塔,十来个起落的身影,笑声、催促和鼓励,汇聚成遥远而动人的歌。
一旦开始跑跳和穿梭,她脑海中总会涌现记忆的只光片影。不同于国王讲话时闯入的画面和声音,这些记忆是正面的、美好的,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要微笑,更坚定了想要找回过去、探求真相的意志。
而要做到这些……就必须去皇宫。靠近那里让她痛苦——那会让她想起极度不舒服的东西。但至少想起来了。何况,那里还有那个白发乌眸的女孩。
建筑群的样式变了,这意味着前方就是皇宫。露伊黛欧还未来得及细细观赏,从古韵十足的房屋中忽然跃出一个绿色身影,迅速从屋顶向宫外跑去。那是谁?她的心脏剧烈鼓动起来,带动头顶的血管都在抽搐。她不在乎皇宫了,一切一切都在告诉她:那个人很重要!她当即改变方向,直直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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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埃德在盛放欺诈面具的保险柜旁绕着圈子,有些魂不守舍。他仍无法消化不久前他和忍者们的惊人推测,尽管凯和寇一再强调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毫无血缘关系却一模一样的人也不在少数。但这么多巧合汇集在一起,他实在无法相信这只是巧合。远处忽然一声怪响,他心里一惊,忙四下查探,最后锁定了公主的房间。
晴美公主的房间内一片狼藉,空无一人。阳台大敞,唯有阳台门前的两片纱帘迎风飘荡。
寒意席卷绿色忍者的身体。他怔怔地扫视房间,一时间手足无措。突然,他感觉到了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阳台边,扭头一望,发现相邻的宫楼顶上站着一个人,从身形上看像个女孩。不待他看仔细,女孩直直跃起,以头引领全身在空中画出曼妙的圆——漂亮!劳埃德几乎要为那舞蹈般的身姿喝彩。
松松垮垮的兜帽从头顶滑落,满头不堪束缚的发丝解放出来在空中飞扬,扭曲了半空中纤细的身影。女孩翻身落地,单膝着地卸去了冲力,银金发丝在月下狂舞,每一根发丝都浸透月光。
劳埃德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那人却已带好兜帽跃向另一座建筑,前方隐约还有一个绿色身影。巨轮般的明月在眼前注视着他,冰凉夜风轻轻拍打他的面颊。他如梦初醒,极力压抑着才没喊出那个已经涌到唇边的名字:
“小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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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伊黛欧追着那人在宫楼上奔跑,极力避免被发现。他们渐渐跑出了皇宫的范围,她不太熟悉忍者城,但赞给她看过的每一幅忍者城地图都历历在目。她能判断他们正跑向忍者城的一处贫民窟。是因为贫穷而偷盗了皇宫的财物吗?她暗想,脚上却不停。这时前方扛着袋子的人回过头来,她又惊又悔:该完全藏起来的!现在被发现了!那人似乎因为看到有人在追赶而慌了神,竟不慎跌了下去。
“该死的!”他骂了一句。这条路平日里走了许多遍,熟练以后就再也没有这种情况了。就在他即将跌下屋顶接触地面之时,从上方伸下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
那是女孩的手,而且可以肯定,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
他更懊丧了,但做好了准备。女孩将他拉了上来,顺手掀开了兜帽面罩。他觉得自己仿佛被四把黄金武器击中了——
“噢噢,抱歉!”露伊黛欧慌忙收敛自己。黄金武器从他身上移开了,他又能呼吸了,再次凝神打量面前的女孩。
这实在是个很漂亮的小家伙,穿着一身有点儿大的忍者服。忍者,又是忍者,总是这群忍者!他感到烦躁。但女孩仍紧盯着他,她身上的某种东西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哪怕她看起来相当年少,几乎只是个孩子。忍者们的新成员?忍者们是破落到什么地步要吸收一个这么大的小孩儿……忍者的崇拜者?那群愚蠢的家伙的确经常穿着冒牌忍者服、拿着冒牌武器自娱自乐。但这孩子的行头和身手显然不是那群只知道傻乎乎崇拜忍者的小孩能比的。他高速思考着。
“你是谁?”女孩问。
没时间了。他孤注一掷,揭下了兜帽。
是个女孩儿。
露伊黛欧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全无,所幸在夜色中并不明显。直觉没有背叛她,这个人的确很重要。
褪去了诡艳的妆容,她面前的只是个美丽得天真无邪的少女,乌黑双眸在身后霓虹灯光衬托下愈发深黯,白发更显得肌肤无暇。
现在轮到露伊黛欧呼吸困难了,却不是因为对方的美貌。
“你是……”
“翡翠公主。拜托,别提这个了,叫我晴美就好,如果你愿意的话……”她嫣然一笑,犹豫了一下,“可以叫我小美。”
翡翠?
记忆里似乎也有一个女孩,有着翡翠之名。
不分时间、地点,场合,新的画面又闯入脑海。宽阔平坦的白色大道,浩浩荡荡的队伍迤逦而过。最前方是白发的少女。翩然立于悬浮半空的祭坛上,遥远典雅如高飞的白鸟。束起的白发上戴着朴素的翡翠冠冕,不加雕琢,却无比耀眼。
“主持今日仪式的是翡翠王女啊……真不愧‘帝国翡翠’!”人潮中响起低低的惊叹。
翡翠王女?
露伊黛欧努力去看她,却只能望见模糊的侧影。即便如此,仍能看出那少女是个绝世的美人。她是,她是……
“小薇!”露伊黛欧失声。
“不是小薇,是小美。”浩大队伍前的少女不见了,眼前是公主耐心的笑容。
“小美……”孩子虚脱般喃喃,微微抬起手,似乎要触碰白发乌眸的公主,又迅速收了回去。她提醒自己,这是忍者国的公主,不是记忆中的王女。
“你还好吗?”孩子的异状被公主理解为震惊,晴美关切地摸了摸她的额头。露伊黛欧前额突然烈焰灼烧般剧痛。画面又涌上来了……白发黑眸的女孩,纤白手掌轻轻覆上她前额;空旷华美的金色大厅,她偎依在白发女孩的胸膛……
那是我的世界……她叫小薇……
翡翠与翡翠,小美和小薇。
“没什么,就是……头有点儿痛。”她扭头逃过公主的黑眼睛,让自己缓一缓。尝试转移话题,“那里面是什么?”
女孩莞尔一笑,欣然打开袋子——只是一袋食物。露伊黛欧跟着笑了,晴美惊愕地发现这女孩的笑容让她无力。
“给那些生活不幸的人。虽然我在宫中不能随意出来,但我还想为他们做点儿什么。”公主的笑容温馨而甜美。露伊黛欧觉得她和记忆中的人愈发像了。她想说点儿什么,却无话可说,只是怔怔地望着她。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孩子的注视让晴美感到难为情,就好像她看到了自己灵魂深处的秘密,而自己的秘密是绝不能被看见的。
半晌,孩子才失魂落魄地开口:“你……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是吗?”晴美惊讶地掩住嘴,“是像谁呢?”
“不知道。”孩子摇头,眼眸在月光下流淌着刻骨的悲伤,“不记得了。”
不知为什么,望着她迷惘而悲伤的神请,晴美也隐隐觉得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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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得还真快!劳埃德追逐着飞快起落的两个身影,惊叹于他们的神速。他正准备翻上前方的屋顶好缩短距离,却看到两人双双停了下来,不得不刹住脚步,躲到一边。一个人短暂地消失了,像是跌了下去——他只能庆幸那人不是露伊黛欧。但很快又出现了。两人还交谈起来,看着很融洽。他费力地换了个角度,聚精会神地看去。公主在忍者们守护的宫殿里失踪了,他难辞其咎。必须找回公主!不过……
绿色忍者笑起来:忍者的出众视力让他看清了和露伊黛欧相对之人的脸。
他也许不用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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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不见了,快去找她!”撕心裂肺的喊叫像一柄利刃,刺破了公主与孩子间的沉默。晴美瞬间惊慌起来,奔向一旁的晾衣绳:“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离开了宫殿,你得乔装打扮一下,快点!”
她飞快地扯下几件衣服扔给露伊黛欧,露伊黛欧有点局促,她不觉得未经允许擅自借用别人的衣服是个好主意。“我想,我应该用不着乔装,要是有人看到我应该只会觉得我是个模仿忍者的小孩儿。”
“你的衣服看起来太专业了,可不像个小孩儿穿的!”晴美的声音都因急切而变尖了。
露伊黛欧妥协了,接过她丢来的衣服迅速套上身。她发现自己无法拒绝她。
“快走!”刚收拾妥当,晴美便小声催促着,两个人再次踏上起落于建筑物间的路途,只是这次不再是相互间的追逐。而在她们身后,另一个绿色身影也不甘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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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忍者城是忍者国最大也最繁华的城市。她是这个国度的象征,是独属于忍者国的举世无双的杰作。这里似乎永远灯火通明,辉煌璀璨,没有什么能撼动她的美丽与繁华。无数邪恶力量想侵占这里,因为得到她就等于得到了忍者国的灵魂 。人们在这里昼夜狂欢,尽情歌舞和痛饮,她为她的居民们提供数不清的极乐享受。根据露伊黛欧用自己的眼耳和最近获取的历史知识形成的印象,这座城市仿佛连下水道里也流淌着纸币与黄金。
但眼前之景截然不同。
河道两旁是歪斜的居民楼,半空中像许多贫民窟那样交叉着吊绳,绳子上挂着几只朴素的灯笼,星星点点的光一直延伸至远方。河道上一艘蓬渡船缓缓驶来,船头两只灯如同某种深海巨鱼的圆眼。露伊黛欧和晴美并肩走在骑楼屋顶上,这些木顶显然修补过很多次了,新钉上的木板歪歪扭扭。在她们脚下,老屋门前,衣衫单薄的人们围在火堆边取暖,眼神疲倦而了无生气。老人倚在门前不住地咳嗽,孩子的脸上肉眼可见饥馑带来的消瘦。
两个女孩走下屋顶,晴美打开袋子,一个一个地分发食物,很快就有人蜂拥而至,大多是饥饿的孩子。露伊黛欧不由得把自己藏得更隐蔽了,帮着从袋子里拿出食物递给他们。孩子们小小的温热的手擦过她的指尖,火堆旁不断咳嗽的老人抓着她的袖口连连说着谢谢,苍老浑浊的眼里闪着泪光。
发完这一片,晴美带着她走向另一处,她仍不断回头张望。忍者们没带她来过这种地方,她从不知道好像每个角落都闪耀着财富和欢愉之光的忍者城会存在这样充盈着苦难的角落。她的目光在人们憔悴的脸上、衣衫的补丁上、古旧的居民楼上和热切的手上流连。像忍者城的大多数区域一样,这里可以说是个美丽的地方。优美的蓬渡船在河面徜徉,陈旧的居民楼下火光明亮。冰凉的风拂过,绳子和灯笼在夜风里摇晃,明净的河水倒映着灯笼温暖的光,一直流向远方。可与之相悖的是这里的空气是那样压抑沉闷,人们的神色凄苦又哀愁。
晴美小心地观察着孩子的反应。她看起来对这一切很着迷,不住地东张西望,好像在参观博物馆。她悄悄松了口气,举止不禁更为自然了。
“如果我不是公主,有些事情做起来会更简单一些。但如果我告诉我的父母,他们是绝对不会允许我这样做的。”晴美轻声说,拿起几个水果放到一个孩子手里,“这些人饱受饥饿,而宫殿里又有太多的食物了。”
她又戴上了帽子,只露出一张脸。温柔、怜悯和无奈在她的脸上同时交织,某种魔力迫使露伊黛欧无法移开目光。
这样的表情……
另一张脸从记忆中浮现,掩盖了公主的面容。
“别着急,小不点儿,每个人都会有的。”公主温柔地看向围过来的孩子们,忙不迭地递给他们食物,最后连袋子也一并送了出去。
“谢谢,谢谢!”孩子们感激而羞涩地看了她们一眼,飞快跑远了。
孩子们的感谢将露伊黛欧从迷惘中唤醒,注意力重新回到眼前。现在她们两手空空,心里却格外满足。
“你的父母……为什么会阻止你来做这样的事呢?那些人得到了食物,非常高兴,而你也很开心,这明明是双赢的事情。”她们漫步在灯火荧荧的河道,露伊黛欧转头望着晴美。
晴美轻叹一声:“为了皇家体面,你知道的。他们觉得这些人并不体面,一位高贵的公主不应和他们来往。”
你知道的……
我知道。知道什么呢?似乎我以前也常做这样的事,和许多人一起。
“你的眼睛是用来洞察世间疾苦的,未来的皇帝理应了解她的人民。”
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又充满温情。
“可你是公主,不是吗?”她困惑地说,“是未来的女王,女王可不能只顾着体面,更应该知道这些!”
“女王?”晴美一愣,继而内心冷笑。“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再说……”
要想统治这个国度,还有更快的方法。她及时刹住话头,孩子的眼睛已经敏锐地落在了她脸上:“再说什么?”
“我是说,当公主已经够累了,再当女王可真是叫人受不了了。”公主俏皮地一笑。
我真要佩服自己了,她暗想。可这孩子怎么还这样看着我?
记忆又涌上来了。露伊黛欧望着晴美的双眸,看见的却是另一双同样颜色的眼睛。
她看到金碧辉煌的殿宇,忍者城的所有房屋加起来也不及此处一半华美。大殿中央陈列着一长串形状怪异的容器,容器口插着漏斗。白发及地的女孩手持一柄长长的勺,徐徐往容器里沥着油状的液体。
“皇女太累了,我宁愿只是个王女。”她听到自己的抱怨。
“什么样的王女呢?”女孩轻声问,声音宛如拨乱湖面的第一缕春风。
这次孩子久久没有回答,女孩也始终没有抬头。
远方传来钟声,记忆的白色雾障再次遮盖一切,那一刻孩子放在内心的回答却随着钟声回响在露伊黛欧的脑海。
“像你一样。”
像你一样?我很仰慕她吗?想要成为她那样的人,就像那些孩子们渴望成为忍者一样?
“很难哪。”她不由自主地呢喃。
“是的,你要学习多门课程,许多礼仪,讲究数不清的其他东西。这令我……有时感到——压抑,没办法释放自己。”晴美刚说完就后悔了——这番话似乎太过火了,超过了她应该吐露的范围。但孩子丝毫不这么认为,她望着她的眼睛说:“但你是个很好的公主。”
很好的……公主。晴美觉得讽刺,但孩子的神情是那样认真,让她更想逃离。
“你给穷人们分发食物,你的姿态优雅无比,你接见访客的礼数周全得像赞。”
公主努力保持着镇静:这点儿称赞可不算什么,天花乱坠的奉承我都听得耳朵起茧了……却还是在露伊黛欧一本正经的眼神下控制不住微红了脸。
“像赞?”公主试图扭转被动状态——事情越来越超出控制范围,这女孩是个可怕的变量!“机械忍者?我从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称为一台电脑。”
她羞涩地笑着:“而我居然还有点高兴。”
这句话倒是真的。她在心里说。
“那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露伊黛欧仍旧一本正经。她这些天都和忍者们在一起,接受他们临时安排的历史、文化、体能和忍术方面的培训。学会了用他们和新学的历史作例——她也只记得这些了。“总之,人们称你为翡翠公主,可不单纯是因为你的美貌。”
晴美再也无法抑制,颊上微微发热,连带着升起两道蜜桃般的红晕。她不明白这孩子有何魔力,面对众多大使、记者和臣子口若悬河的赞美都能无动于衷的自己怎么就在一个小孩面前缴械。露伊黛欧却毫无察觉,旁若无人地漫着步:“我只是想告诉你,尽管做公主很困难,但你做得很好。”她转过身,“世界上许多事都很困难, 不仅仅是做公主。比如……做忍者。”
晴美心头一凛:重头戏来了!她意识到这孩子已经不知不觉把自己带离了原本的路线,自己过度沉浸在分发食物和漫步的表演里了!原定计划已完全泡汤,只能另做打算。但眼前这个追着自己在屋顶跑了这么远的孩子……必须弄清她和忍者的关系!她定定神,不动声色地问:“你和忍者们……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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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埃德躲在距两个女孩不远的屋檐下,竖起耳朵听着她们的谈话。虽说偷听实在不是什么可取之举,但他着实按捺不住好奇。这只是为了保护她们的安全……绿色忍者不断自我催眠。令他沮丧的是,由于距离和周边环境的嘈杂,他竟连只言片语也未能听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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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者?”露伊黛欧微微一愣,但毫不惊慌。赞对这种情况作了充分的演练,他们早已撰写出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辞。
“是的,就是那些保护忍者王国的忍者们。”晴美说,并注意着不显得太过急切。
“你是他们的崇拜者?”露伊黛欧有些惊奇。她还有点儿犹豫是否要启用那套说辞,谎言的阴影从第一个谎开始笼罩你。忍者们教了她许多道理(方式即大声诵读劳埃德整理的吴大师语录),是从他们的吴大师那里传下来的,而她都铭记于心。更主要的是她不愿对这个为贫民分发食物的善良公主撒谎。
“算是吧。忍者城的居民都很崇拜他们。”晴美知道孩子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微笑着作答,将内心的嫌恶掩饰得滴水不漏。
“好吧……”露伊黛欧很焦虑,她能怎么说呢?晴美是忍者国的公主,她不能冒险。但她实在无法欺骗她苍白发丝下的乌黑眼眸。“我认识他们,他们是我的朋友。”
晴美有些失望,这个答案并不符合她的预期,但一切失望都会被公主的面具完全掩藏。“那么,你像真正的忍者那样在屋顶奔跑的本事,也是他们教你的吗?”
严格来说不全是,但露伊黛欧还是点点头。
“是这样啊。”公主双目灼灼如燃烧宝石。还需要打听得更详细。“你和他们很熟吗?”
“他们是我的老师和朋友。”露伊黛欧简单地说。
晴美尽量掩饰着内心的狂喜,问:“那……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怎么样?”露伊黛欧有些莫名其妙。她静静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他们棒极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共同之处是都很友善。”
晴美撇了撇嘴。露伊黛欧已走上了拱桥,自然注意不到她的神情。她还想再追问,但不愿引起丝毫怀疑。只若有所思地感叹了一句:“原来如此……”
幻影忍者们不知什么时候认识了一位小朋友,还向她传授技能。这说明眼前的孩子很可能有朝一日加入那群忍者 ,而忍者们向来是重视朋友的……
她陷入沉思眼神乱飘时触到了孩子的目光,宁静而温和,如同温柔的羊羔。她立即惊慌失措地移开眼,满心羞惭:我在想什么?我怎么能这么做?
露伊黛欧靠着桥,凝视着倒映星光和灯火的河水。兜帽面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清澈得叫人胆寒。晴美克制着心中激烈的鼓点,走上桥,来到她身边。我必须说点儿什么,她想,不然这种感觉太痛苦了。“忍者们的任务总是很艰巨,他们必须经历许许多多困难才能取得最终的成功。”公主说。
“每个人都不容易,就像这些贫民们,他们的生活充满苦难;公主也有自己的痛苦。”露伊黛欧转头冲晴美露出一个笑脸,“而忍者……也有忍者们的难处。”
“有时候我们必须扮演好上天赋予我们的角色……”晴美深吸一口气,感到自己正一步步将话题的发展拉上可控的轨道。
“我们的角色并不是上天赋予的,这取决于我们自己的选择。”孩子打断了她,话题的列车再次偏离。“就像寇,他本来会顺应爸爸的期望到什么艺术学院学着唱歌跳舞,但他自己选择了成为一名忍者。杰也一样,他曾想做个发明家,却发现忍者更适合自己。不过,当然……”察觉到身边人情绪的变化,孩子转身面对她,微仰起头,“总有些时候,我们无法选择。”
“就像我被国王和王后收养,成为公主。”晴美拼命想使这句话听上去只是一句客观的陈述,却发现面对露伊黛欧使这件一向得心应手的本领突然不起作用了,眼角眉梢还是流露出了真正的黯然。
“那么,你愿意吗?或者说,你当时愿意吗?”
这是致命的一击。晴美张了张嘴。她知道公主该回答什么。但这个孩子轻易便使她溃不成军。在她兜帽下的眼睛里,她再也不是冷淡端方的翡翠公主,而又变成了那个小小的、名叫晴美的孩子。
她听到自己说:
“不,不愿意。或者说,我当时不愿意。”
孩子的指节碰了碰她心口,动作轻得像根羽毛。这轻微的触碰让她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稳,声音透出隐隐的哽咽。
“但没有人在乎我的想法。”
“是的。你只是个孩子,没人在乎你的意见,你的拒绝也没有用……到这种地步,有人会试着摆脱这个角色,有人会学着去良好地扮演它。”露伊黛欧想起她阅览的忍者国历史中关于晴美的记录:被大吞噬魔摧毁家园的孤女。心中溢出怜惜。不由得握住她搁在桥栏上的手。
孩子的手是冰凉的,但公主感到被她握住的肌肤正不由自主地发热。
“我显然是后者。”她偏过头,白发遮住了此刻的神情。
“事实上许多人都是后者,像劳埃德,上天注定他要与他的父亲为敌,他无法改变,只能倾尽全力扮演好绿色救世主的角色。还有……我。”说到最后,孩子的眼睫垂了下来。眼前又浮现出燃烧的宫殿,死去的男孩女孩,以及法阵中的祭司庄严的宣告:“你生来就是伊坎瑞博的皇女,这是宿命!”
我……是皇女么?那是什么意思?是像公主一样的角色吗?我扮演得好吗?脑中随之浮出一连串问题,她忍不住甩甩脑袋,从记忆里抽身,凝视现在。
“你怎么了?”晴美抬起眼。就在这时,不远处爆发一阵喧哗。她们扭头望去,一巷之隔的市区,一群小混混正在欺辱几个孩子。
“像什么话!这些孩子还不够可怜吗!”露伊黛欧第一时间就要拔刀相助。
“等等!”晴美紧紧拉住她,同时慌乱地意识到其中竟无多少利益考量。“你和那些孩子差不多大,去了是准备一起挨打吗!我们必须离开这儿!”
“放心吧,”孩子露齿一笑,“我能教训他们!”
公主拽得更紧了。“就算忍者们教了你些东西,我也不觉得你一个人能解决那些小混混啊。何况如果你去阻拦他们,我们就会暴露的!”她咬着牙没挤出心头的想法:真是和那些忍者一样愚蠢!
“可如果我不去阻拦他们,那些孩子会被打得受不了的!”露伊黛欧尖叫一声,甩开了她。
晴美大脑里的一根弦猛地绷断了。她一个箭步冲上前,死死搂住了她。
怀里的身体小而温暖,洋溢着孩子特有的纯洁香气。隐约间她仿佛再次嗅到童年午后的阳光芬芳,春日田野上的花香。风筝穿过花瓣围成的屏障飞上云层,她坐在父亲肩头。
这是她强迫自己不去回想的独属于童年的珍贵回忆。她本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往事无法刺伤她,她能够抵御记忆的洪流。可当回忆今日在一个孩子身上被唤醒,依旧无可阻挡,肆意冲刷。她强忍住鼻尖的酸意,抱得更紧些,唯恐手一松怀里就空了。
露伊黛欧身体一僵,侧过头,脸颊贴着公主的胸膛。她还是个孩子,就算是高个儿,也只过少女的胸口。此刻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公主怀抱的柔软和女孩身上的芬芳,公主颊边的白发垂落她的额头。这让她立刻跌进了记忆中。
“别去啊,小欧!”
漫天硝烟与魔法的余波里,女孩紧紧搂住她,声嘶力竭。
奇怪,在回忆中她竟能像旁观者般欣赏这一场景。
透过雾障,她能看到年纪稍长的女孩白发用一枚酒红发带束成样式奇异的发髻,已经乱了,却更衬出浑然天成的美丽。她死死箍着怀里的女孩,不断在她耳边喃喃着什么,脸上都是血。
怀里的小女孩好像被抽干了力气,只是望着前方,酒红眼眸里滚动着不甘的火。她狠狠伸手向前,远方随之传来惊天爆炸声与此起彼伏的惨叫。孩子却无力地瘫倒在女孩怀里,前额飘荡着姐姐的苍白发丝。
“……这些小混混只是受人指使,指使他们的人才是让我们害怕的。”硝烟、战火,白发的女孩都消失了,只剩晴美纤细的呢喃。
“我不能……”露伊黛欧感到前所未有地无力。不只是因为记忆造成的冲击,还有身后女孩的拥抱。那是轻柔的枷锁,她难以挣脱。
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高大的机甲踏破空气而来,驾驶舱里跳下蓝甲的武士。
晴美的声音里带上了盈盈笑意:“或许,让X武士来解决他们是个好主意。”
这些街头小混混对于X武士确实是小菜一碟,几乎刚见到他就溜之大吉。墙后的两人都松了口气,目送武士以光速离开。
“我总忍不住想问,武士X到底是谁?”晴美望着远去的机甲说。
“总有一天会知道的。”露伊黛欧并不希望她继续追问这个话题。
晴美真的没问。她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怎么把这个忘了!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露伊黛欧。” 女孩笑了,“你可以叫我‘小欧’。”
“小欧……”晴美轻轻叫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地大惊失色:“天哪,现在什么时候了?我是不是该回去了?”
露伊黛欧抬头看看月亮,想起今晚连皇宫的门都没进,更别提寻找回忆了。不过她已经找到了更宝贵的东西。“总之很晚了。你该回去了,我也是。”
“你的父母就让这么小的孩子晚上在外面晃荡,你还真是让人放心呐。”晴美笑着揉揉孩子的的头发,“那么,再见了,小欧。”
“再见,小美。”露伊黛欧轻声说,注视着晴美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她无意识地将手插进口袋,不料碰到了什么丝状的、软而滑的东西。灵光一闪,几步走上前。
“等等。”
孩子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晴美停住脚步,回过头,讶异而疑惑地眨眼:“嗯?”
孩子同样眨了眨眼,凑上前,踮起脚尖。公主本能地把头转了回去。露伊黛欧撩起她有些散乱的白发,双手似乎自己知道要做什么,依照着某种奇妙的节奏律动起来。晴美发丝上的感官细胞似乎突然觉醒,每一根头发都敏锐得不可思议,在孩子轻柔的抚触下微微颤抖,将一股飘飘欲仙的喜悦感受传至她心间。仿佛只是一瞬间,孩子收回手,那种奇妙的喜悦突然消失的刹那,她甚至有些怅然若失,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脑后——那里凭空出现了一枚发髻。
公主惊讶地笑起来:“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个秘密。”
孩子也笑了,笑容里有淡淡的哀伤:“再见。”
“再见。”
公主与皇女就此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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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区域的另一角落,另两个人的交流并不温和。
劳埃德今晚非常深刻地领悟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他本以为露伊黛欧追着公主、自己追着露伊黛欧已是够有趣,不曾想身后还有人跟踪着他。而他甚至未能瞥见那人的身形,反数次被他的飞镖所伤。说“伤”也不太准确,因为并无实质性的伤害,最多破了层皮,镖上又未带毒。
他是在观察两位姑娘时发现那人的。说“发现”也不太准确,因为他仅是凭借忍者的非凡直觉察觉出那处有人。而在凭本能展开的追逐过程中始终未能瞥到那人的身影,只能看到他暗紫色的飞镖在空气出划出凄厉的弧线,更令他恼火的是这飞镖都并不具实体,像是魔法凝成的尖利烟雾。
眼见天色已晚,绿色忍者才不得不结束这场一败涂地的追逐,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公主和露伊黛欧身上。没费多大力气,他就找到了在墙边沉思的女孩。
“劳埃德?你是从钉子窝里逃出来的吗?”关于记忆的思路被突然掐断,露伊黛欧却没法不满。出现在她眼前的绿色忍者衣服上有几个豁口,脸颊上还有几道血痕。劳埃德立即拉下面罩,才想起那人连自己的面罩也一块割破了。他只得拼命遮掩,同时不自然地解释:“路上遇到了点儿小麻烦,一个很难缠的家伙……”
声音戛然而止。孩子凑近他的脸庞,指尖轻轻触碰他脸上的伤口,冰凉如同月光。有什么东西从她指尖流泻出来,脸上暖融融的。“好了。”露伊黛欧移开手。他下意识地去摸,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伤口复原了。他想说谢谢,但明白自己什么也不用说,只要看着她的眼睛就够了。
孩子先垂下了眼。“详细情况回去再说吧,妮雅他们会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我有很多事要告诉你们。”
“和公主一起出来玩的感觉怎么样?”他们跳上屋顶,绿色忍者笑着问。
“你跟踪我们?”露伊黛欧脚步丝毫不停。
“这也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安全。”劳埃德追逐着她的背影。这可能是我的堂妹……这个念头让他又欣喜又失落,但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我是来皇宫保护皇室的忍者,公主失踪了我当然有义务追查。”孩子半晌没吱声,劳埃德生怕她心存芥蒂,急忙解释。“但我看到你了。”
“在哪里? ”
“公主房间的阳台上。顺便说一句,身法真漂亮!”
“你也一样。”露伊黛欧转过头,向他吹了声口哨。劳埃德纵身一跃,轻盈地飞奔:“你还没告诉我公主怎么样呢。”
“好吧,我只能说——”露伊黛欧冷不丁向前飞窜,夜风把她的声音拉得尖细而悠长。“和小美在一起的感觉好极了!”
“小美?看来你们的感情进展很快啊。”劳埃德着实吃了一惊。
“我们很投缘嘛。”露伊黛欧轻松地甩甩手,“虽然没能潜入皇宫,但我找到了更宝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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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个忍者城都陷入疲惫的时间,皇宫的角落仍透出若有若无的亮光。如果绿色忍者在这里,他会惊奇地发现公主的房间并不像他先前所见那般狼藉。书桌上摊着一本日记,台灯的档位调至最小。还是有点亮,用蜡烛会更保险,但留下的痕迹不好清理,难免引人怀疑,而且更麻烦。披着长发的公主静静坐在桌前。她把思绪从油灯和台灯的利弊上移开,又一次回到今天的新朋友身上。那女孩是个可怕的变量。原本这一切都不该发生的,我在意识到追上来的人不是绿色忍者时就该掉头。这下好了,事情完全乱套了。我对她流露了太多情绪,她过于牵动我的思绪了。面对她时我居然自乱了阵脚。
那实在是个可爱的孩子。太可爱了。可惜和忍者是一伙的。为什么好事总被那群忍者们先占去!但她还小,还有机会改变……或许她可以作为忍者方面的突破口……不行!为什么不行?我可不会因为利用别人而感到羞愧 ……她好像真把我当朋友了,天真的孩子。她不该对陌生人那么亲近的。是因为我像她以前认识的人吗?是谁呢?晴美无意识地把玩着手上的发带。丝带软而冰凉,握在手里仿佛握住了流淌的月光。颜色是深而明亮的酒红,恍若那孩子的眼瞳。
小欧……
晴美疲惫地笑了,笑里含着自己也未能意识到的欣喜。
真是个,叫人头疼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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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尖利地呼啸,夜色深沉浓郁如最深的邪恶。一个黑色身影凭空出现在楼与楼的夹角,身后暗紫的漩涡若隐若现。
“原来,您在这里啊。”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