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明见过她许多次。
在人潮如织的庆典和祭礼，她高踞云端，无悲无喜；在衣香鬓影的舞会和筵席，她举重若轻，挥洒自如；在摇荡悠长的学院回廊，她目不斜视，擦肩而过。而他从不觉得那些时候算“相遇”。
只有那一天。
布莱明始终坚信，只是在那一天，他才真正“遇见”了她。
圣兰蒙学院，承七百年前殉道的圣徒圣兰蒙之名，系大陆首屈一指的名门贵校。十四位少君与皇女均在此就读。学院开设五花八门的选修课程与充实可靠的必修课程，同样重视学生的体能和战斗训练，每一名学员都是出类拔萃的战士。为了方便学员的训练及私下的决斗，学院中共有十八座演武场。
布莱明·坦托维亚是使用演武场最频繁的学员。曾创下连胜一百零六人的战绩，其中包括他的老师、三位少君和一位王女。与生俱来充沛得离奇的精力使他经历白天的高强度学习和运动后，夜间仍能在演武场发泄剩余的精神。他是天生的战士，敏锐的直觉、强横的力量、可怕的身体素质、不屈不挠的战斗意志和战斗动力使他横扫千军。他也是唯一敢于向少君与皇女发起挑战的学员，所凭依的不是他的姓氏而是他的骄傲。
但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晨中，他的骄傲被彻底击碎了。
第十八座演武场的落成时间最晚，位置也最偏僻。这实在不像坦托维亚的布莱明钟爱的场所。他的战斗总要在战场的中央，万众瞩目的地方，要让所有人都目睹他的荣光。
可他收到了一份战书。
没有落款，笔迹也是陌生的，典雅中透出凌厉，几处点几乎戳破纸背。仿佛盛怒之下挥毫而就，但多年的笔迹学修习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使他肯定落笔之人实际上非但不愤怒，反而极为随意，甚至有些无所谓。
带着一丝被轻视后的愤怒、几分好奇，和洗刷耻辱的决心，布莱明·坦托维亚决定应战。
当他推开演武场的大门时，已经有人在场中等候了。布莱明心里一惊。由于谨慎，也出于对战斗的尊重，他特意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半小时到来，不曾想对手比他更早。何况他没有回信，因为不知道地址。
可恶的家伙，就这么肯定我会来么？
布莱明在心底冷哼一声，朗声道：“既然都到了，就没必要再等了，现在开始也很好，不是吗？”
场中人动了动，像是点头。
“那就开始吧。”
为保公平，在演武场对战的战士不允许自带武器，而统一使用演武场中配备的冷兵器。布莱明从墙上抓下两柄长刀，将其中一柄扔给对手。战士稳稳地接住了。
他们在场地的两端相对而立，布莱明也看清了他的对手。
那是个全身包裹在纯黑锁甲里的战士，四肢修长，沉重的头盔包住了他的脸，只露出两只眼睛，看不出是什么颜色，只感觉亮得出奇。
这场比试没有裁判，没有观众，一切全凭战士的本能。布莱明深谙抢占先机的重要性，可他刚准备动身，对面的人居然消失了！
那么快？不过也不要紧……对布莱明·坦托维亚而言，敌方占或不占先机并无区别。
但这场比赛不同。
这是彻彻底底的碾压。在战场上，或许可叫屠杀！他从未见过如此迅猛、如此紧密而不留余地的攻击，有如万钧雷霆！布莱明的刀徒劳地向四方挥出，只响起划破空气的凄恻啸鸣。对手的刀背却一次次击中他的身体，每一次都厉如电击。他快如闪电，可对手比他更快！他甚至被逼出了传承自圣兰蒙的惩逆刀术，可在黑甲的武士眼里，却只是孩子挥舞着玩具！
直到最后，布莱明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无穷的精力也是会消耗殆尽的。黑甲战士至此才放弃了这场乏味的游戏，随手将刀推回墙上，信步离开了演武场。
布莱明·坦托维亚，坦托维亚家族的长子，第三帝国最年轻的公爵，倍受瞩目的帝国新星，自握剑来首次被击败，而他甚至看不清对手的脸。当对手轻而易举地弹飞他的刀刃时，他清楚地听到脑海中响起了清脆的破碎声，他明白，破碎的不止有他身上坦托维亚与撒托家族的荣耀，还有自身的骄傲。
他吃力地站起身，拂去身上的尘土，内心沉重如山的挫败感却无论如何无法拂去。优秀的战士要懂得面对失败。他想起幼时接受的教导。出道以来一场接一场胜利使他几乎忘却的古老箴言此刻不断在心中回响。因为浑身上下鲜明的疼痛无不提醒着方才的惨败。战败的小公爵沿着演武场旁的灌木慢慢往回走，不时因为牵动了某个伤口而呲牙咧嘴。由此更感受到了敌人的力量。演武场的武器只是轻巧的铁片，而他强横的身体足以忽视大部分痛楚，如此清晰地感到伤痛还是头一次。
那究竟是谁？他竭力思考，顺便分散注意力以免专注于伤口的疼痛。非校内人员无权使用学院的演武场，学院里还有哪位如此强大的学员？会是某位教师吗？学院里什么时候有了这么恐怖的老师？还有那张纸条……
眼前是茂密的灌木丛，他本该沿一旁的岔路回到自己的学舍默默疗伤，像受挫的孤狼般藏起自己的耻辱。却被一种莫名的冲动支配了身体，仿佛有团火在他心头燃烧并尖啸着，让他伸手拨开了灌木丛！
火被浇熄了，雷霆劈中了他的大脑。
汩汩的溪流中央是女孩白得耀眼的小腿，修长笔直如她身后葱茏的树群。潺潺水声中女孩揭下漆黑的锁甲丢到岸边，动作自然流畅如含苞玫瑰嫣然绽放。那身薄如蝉翼的甲胄下隐约露出圣兰蒙学院的校服。空中弥漫着牛乳般的水雾，女孩的头发也冒着水汽，她一手抱着沉重的头盔，一手伸进水里，突然抬起眼，朝这边望了过来。
布莱明原本都忘了怎么呼吸，现在又想起来了。女孩只看了他一眼，神情淡漠而遥远，好像他只不过也是丛灌木。随后拾起放在岸边的轻薄锁甲，丢进头盔里，踏着水波悠悠而去。
布莱明下意识地追过去，没走几步女孩就不见了踪影，他却丝毫不奇怪。也终于明白，何从来所向披靡、手握无数玄妙魔法的自己在她面前会溃不成军了。
他看见了她银金色的长发与酒红的双眸，还有不可思议一如传说的美貌。
心头的挫败感如风中轻烟般散去，此刻他只觉得震惊：她怎么会在这里？但一算时间他就想通了。
他不过败给了结束漫长神殿清修，重返学院的第一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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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为伊坎瑞博分得清敌友。”
“是分得清。你的父亲和莫比斯干共谋窜逆，攻入帝都的叛军中也包括你的军队。”
沉默了一会儿，他轻声说：“我一直认为自身的忠诚无可置疑。”
“那就向我证明。”
“我和我父亲从来不和。自他和那个女人成婚后我已不再将他视作我的父亲。他更宠爱那个女人的女儿，我可以肯定他已决心让她继承他的爵位。我不会支持他的任何想法，何况叛变。”
“这一点我很清楚，但父亲终究是父亲。”
“他不是我父亲！”布莱明低声咆哮，“他也从未把我当成儿子！”
“我不在乎你的家庭纠纷，但坦托维亚公爵一向的为人确实令你的辩解具有说服力。我很想知道你怎么解释叛军中来自柏兰登公国的军队。我父亲赐你一个公国，让你成为帝国最年轻的公爵，不是为了让你参与叛逆的！”
他无力地笑了笑：“我一向不擅长管理和统治，我只是个战士。您知道的。柏兰登只是名义上属于我，那里的一切都在我父亲和那个女人的控制之下。”
皇女沉默了。她并未想直接杀死他，而计划榨干一切情报后再将其处决。但布莱明…… 终究是不一样的。
号称“帝国明灯”的布莱明·坦托维亚，他的忠诚和卓越在帝国中赫赫有名，九岁时便为自己赢得了一个美丽富饶的公国，成为人们口中的“小公爵”。而与他不符年龄的成就相反的是他与年龄一般的天真，他的心性率真纯洁到令洞察人心的祭司为之叹息。
“太干净了。干净的孩子，在刀剑与权力的日子里会多么辛苦。”
那个永远安静得傻气、直来直去的白痴，也会背叛我么？小皇女一时有些出神。
“我厌恶谎言。”她终于开口，嗓音依旧毫无温度。“也不介意挖开你的大脑搜寻答案——代价是你会变成真正的白痴。”
与从前一样，布莱明又一次因为她的残酷而激动得战栗。他知道她说到做到的。在她的兰蒙领，她曾将精神力探进一对瓦列间谍的大脑反反复复挖掘，如同农夫犁田。据传那晚整个兰蒙领都笼罩在响彻云霄的哀嚎中，彻夜未眠。
感受着颈部略略变轻的压迫，小公爵祭出了王牌。
“我知道仅凭言辞是难以让您信服的。我带来了信物。在斗篷左侧的内袋里。”
透着凉意的手滑进了他的斗篷。皇女的身体微微贴近了，他甚至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像是阳光下的书页。尽管知道不是时候，他还是庆幸黑暗遮掩了他红透的脸。
只是一枚红色的果实。
再普通不过的东西，皇女眼里的坚冰却突然开裂。她迅速夹起那枚殷红的小玩意儿，红果在黑暗里泛出隐隐的金光。是空心的。露伊黛欧轻轻一捻，果实内部现出一个小小的纸卷。
纸卷上附有高妙的封禁魔法，讯息只在收件人眼前显现。一触到那股熟悉的气息就知道是最高大祭司的作品。纸卷刚碰到皇女的肌肤便再自然不过地摊开，只有龙飞凤舞的一句话和一个古怪的符号，看得出写字的人极为匆忙。
“明灯未蒙尘。”
符号看起来像是个冒着热气的杯子，下方配着潦草的注解：茶。
皇女将匕首丢在地上——那本就是从倒地的小混混身上捡的——放开了小公爵，抑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你是怎么弄到的？”
布莱明踉跄后退数步，扶着床沿缓缓坐了下来，深吸一口气。
“这就是个很长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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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美独自一人站在船舷边，两眼没有焦点地望着远方。
眼前反复闪现孩子从怀里滚落的瞬间。她的发辫散开，发丝在翻滚中起落，如同马蹄踏过雪地扬起的雪尘。最后那捧闪着银光的雪了无生气地坠落，被溢出的鲜血浸透，触目惊心。闭上眼，怀里突然一空的感觉却愈加真实。不该这样的。公主死死咬住嘴唇。只是一个小孩，才见过几次面……
可呼吸如此沉重，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更加深一分痛苦。
她在哪儿呢？那种伤势……
她想起那些时候，因为大吞噬魔的缘故，伤患一个接一个被塞进医院，每一个都鲜血淋漓。而那个名叫晴美的孩子漠然地缩在医院大厅的角落里注视着伤者们来来去去，拒绝一切心理疏导，心如死灰。
“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们都很难受。”妮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晴美感觉到她正慢慢走近，像要寻求慰藉，又仿佛轻柔的试探。
“也许他们会说一些不太中听的话，但我想告诉你，这不全是你的错。”
距离足够近了，晴美微微侧过身，可以看到水系大师勉力扬起的微笑和微微泛红的眼角。格外艳丽和脆弱。
或许是因为这种真挚的情绪袒露，晴美不由自主地向她靠去，心头的愧疚和伤痛却挥之不去：这恰恰是我的错啊……
妮雅轻轻揽住她的肩。微风中船帆轻盈地鼓起，薄雾掩映船舷边互相倚靠的女孩。宛如姐妹相依相偎，又仿佛毒蛇在苏醒前紧依着农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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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擅长的魔法领域和小少君是相同的。毫不夸张地说，我的空间魔法玄妙无比。而我母亲……”
他猛地顿住了。
露伊黛欧替他补全了。“蒂莎娅·多列芬娜·德·撒托，撒托家族的嫡系女儿，才华横溢的建筑师。愿她安息。我衷心希望出自她手的诸多壮丽建筑仍矗立在帝国的土地上。”
“不少都被那场火毁了。”布莱明阴沉地说。“拜她丈夫所赐。”
他们都沉默了。小公爵垂下头，双拳在身侧攥得死紧。小皇女偏过脸，面颊在黑暗里泛出苍白的微光。
他们都已背井离乡，众叛亲离。一无所有的孩子更没资格悲伤。
小皇女轻咳一声，及时扼住了悲伤的咽喉。小公爵狠狠压下心头翻滚的思绪，继续说了下去。
“感谢女神，我继承了她的魔力。也被允许获悉撒托家最深的秘密。其中包括一些决不能为外人道的咒语和秘术。其中有一道特别适合旅行者，而且比最高大祭司所用的那种来得要便捷。这就是为什么我能来到这里。当然，也少不了最高大祭司的帮助。”
“最高大祭司同样是撒托家的嫡生女儿。为何她不知这种秘术？”
“秘术之所以是秘术，是有原因的，殿下。”小公爵深邃的目光小心翼翼地从皇女脸上掠过，又迅速垂下眼睫。“捷径总有代价。从现在到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恐怕都不再是曾经那个战士了。而最高大祭司冕下……她是红血之人。自红光落到她身上那刻起，她就不再被视作撒托家的人了。撒托的秘辛之门也再无可能向她展开。这点您应该清楚。”
“这仅限于撒托。”皇女脊背挺得笔直，语气斩钉截铁。“伊坎瑞博的红血王女至死都会是伊坎瑞博为之骄傲的女儿。”
小公爵暗暗懊悔，又不知所措。他该管住嘴的。那个人对第一皇女而言无异于逆鳞，也是最新最深的伤口，哪怕最轻微的触碰，也会出血。
“至少她安息了。“他轻声说。“长眠在历代祭司的安息之所。”
露伊黛欧站起身，大步走到窗边，动作粗暴地拉开窗帘。大片大片的阳光倾泻而入，房间骤然明亮起来。她背对着小公爵，一手撑着窗框：“其他人呢？还好吗？”
布莱明无法直视她在晨光中灼目的身影，把头垂得更深。“大祭司和皇后殿下被莫比斯干分别软禁，我走时莫比斯干对她们还好。”
小皇女头也没回，只是扶在窗边的手抓得更紧，指节微微泛白。“还有呢？”
我从来都不想当信使。布莱明痛苦地抓乱自己的头发。他不敢想象该如何说出口——我该怎么告诉她？亲口……使她肝肠寸断？！小皇女没有回头，这是无声的催逼，是绝望的命令。
他压低声音，语速放得很快，仿佛这样就能减轻言语带来的伤害。“小少君……被枭首示众，莫比斯干亲手做的。那个黑巫师每天都会派人把皇后殿下带到他的实验室去……大祭司也一天比一天衰弱。”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答。他偷偷抬眼望去，小皇女凌乱散落的银金发丝微微晃动。只是头发么？还是小皇女在风里摇摇欲坠？
“你怎么知道的？”小皇女闭上眼，像是为了躲避阳光。
在她看不见的后方，小公爵神色仿佛吃了苍蝇，声音艰涩：“他们征用了柏兰登，在柏兰登做事。”
“柏兰登？”露伊黛欧听上去几近虚脱。
男孩好像突然对旅馆地面萌生了极大兴趣，吞吞吐吐地望着地板：“我无意为自己辩护……嗯……您得知道，柏兰登几乎是刚到我手里，就被我父亲和那女人夺去了……”
露伊黛欧从嗓子眼里冷笑一声，心中愤怒逐渐升腾。
布莱明不安地眨了眨眼。“他一开始还想让我和他同流合污……当然，我拒绝了，拒绝得毫不留情。”
露伊黛欧又冷笑一声，更加响亮，也更加傲慢。
小公爵手足无措，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他也想到了我会通风报信……所以把我骗到了柏兰登，因为名义上我还是里的主事者。然后囚禁了我，我偷偷试了好久……”
“被囚禁！”小皇女猛地回过头，放任愤怒与轻蔑麻痹悲痛。“赫赫有名的小公爵，封地刚到手就被老贵族抢去；完全不懂得怀柔和斡旋；居然还被囚禁！有封地有战绩的公爵，还被父亲囚禁！敌人到家门口撒野还只能忍气吞声！这就是所谓‘帝国明灯’？！”
小公爵试图辩解，声音却虚弱得要命。“那是坦托维亚家的地牢……是那些杀千刀的祖先用没人搞得懂是什么的魔法建造的。我能用的办法都试过了，出不去也送不出信息，每天只有面包和水。我还试过了自尽和绝食……”
露伊黛欧冷冷地看着他。
“有一天警戒突然放松，我抓住机会逃了出来。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他们赢了。”
“柏兰登只在名义上是我的，实际我连领主城堡的地形都不清楚。误打误撞溜进了最高大祭司的牢房，她帮了我，还让我过来……”
“过来？”皇女猫一般眯起眼，“过来做什么?”
小公爵苍白的面孔突然涨得通红，不自在地扭向一边。
“来……保护您。”
不出意外，他听到一声轻笑。那冷淡笑声里的某种意味令他羞惭欲死。
下一刻，仿佛女神降临，小公爵的世界光芒大放，每一根头发丝都快乐得要唱歌。
“本来我对此有所怀疑，”他看见小皇女转过身，“不过你做到了。”
“虽然不清楚细节，但你至少在昨天，救了我。”
清晨的薄薄曦光里，小皇女抬起冷淡的眼睛，郑重其事，微微欠身。
“柏兰登公爵，我为先前的误会和无礼向您致以诚挚的歉意。并向您的英勇表示无上感激。”
“殿下！”布莱明几乎是惊恐地叫起来，脸再一次变得通红。“您在说什么！”
他一跃而起，跪在欠身的皇女面前，一贯倨傲冷漠的眼眸仿佛燃着炙热的火。
“有、有幸守护帝国的至宝，是在下的荣耀！”
皇女不由得露出叹息般的笑意——小公爵的稚气一向是人们爱调侃的话题。她示意他起身，庄严地承诺：“这是我的愚蠢和鲁莽，不会再有下次。”旋即嗓音一凛：“也希望你不会给我这种机会。”
明媚的天光泼进房间，流淌在两个孩子身上，勾勒出抽条期的小小少年们赏心悦目的线条。原本松松垮垮的忍者服此时意外地合身，轻盈贴合着小少女每一根起伏曲线。
“之前还变小了么……真要感谢他们把衣服做大了……”露伊黛欧一条条解着发带，顺手塞进衣服里，下意识地确保自己看起来像个真正的忍者。
说起来，忍者……孩子动作一顿。
新装束的小皇女看起来眼熟，和这城市大街小巷遍地都是的海报人物颇有些相似。小公爵鼓足勇气，刚想问些什么，皇女的目光淡淡扫来，他迅速躬身垂首。
“不过，一码归一码。”
不带感情的，极富侵略性的美丽目光，让“帝国明灯”冷耀外壳下的小男孩无所遁形，一如既往，击碎他所有不切实际的骄傲。
“柏兰登公爵，在重大事故面前，您的应对能力令我相当失望。鉴于当下的形势，我希望您能吸取教训，不再让悲剧重演。”
露伊黛欧嗓音柔和，但布莱明听得懂温和下笃定的威严。
“在下自知有愧帝国重托，有愧于殿下。”小公爵站在床边，身姿挺拔如一杆骑枪，“必将改过自新！”
能怎么改？其实……就是太傻了而已。想起手中纸上“明灯未蒙尘”，露伊黛欧眼眶再次泛酸。偏偏，在刀剑与权力的世界里，这样的真纯，便是最大的愚蠢，是最深的罪过。她垂下眼低喃，声音消散在风里。
“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你永远真纯。永不蒙尘。”
小公爵听不见，只觉得在她面前无地自容。说起话来更加嗫嚅。
“……我并没有太多时间准备。做的所有不过是兑换了些货币。对这里的了解也很有限。不过临走前大祭司冕下告诉过我，这里和我们的世界区别并不大……”
“除了没有魔法。”小皇女低着头，重展信纸。“‘茶’……茶壶？茶叶？和茶有关？从没听过这类魔法。普通的茶？值得一提的……”
她盯着纸卷看了很久，突然抬起头：“你刚才说你换了货币？”
布莱明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硬币：“在帝都世际交流部的银行兑换的。只剩这些了。”
“就这些？”露伊黛欧错愕地望着那一小堆铜板。
布莱明小声辩解，颇有些可怜：“本来有很多的。但我实在不是议价的好手……”
“这才多久？噢，布莱明，你该什么时候才有点长进啊！”
那个名字出口的瞬间，两人都是微不可察地一怔。仿佛有道一直横亘中间的冰墙无声碎裂成千万片。罅隙并拢，伤痕痊愈。这么久以来，他们第一次凝视对方的眼睛。在朴素的小套间，阳光浸透每个角落，两个纤细的孩子站在光里，单薄的轮廓被勾勒出金边。不再是铮然对峙的皇女与公爵。好像回到那一天，溪中拨水的女孩与分开草丛、浑身酸痛又茫然无措的男孩，跟随着心中激烈的火焰。
像过了很久很久。小公爵再一次露出熟悉而明亮的、孩子气的笑容。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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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米斯塔的茶叶店，劳埃德·加满都依然魂不守舍。老人的话给两位年轻的忍者带来了过大的冲击。
“无论怎样，我们都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杰眉头紧皱。
"必须通知其他人！"劳埃德拉下面罩，两名忍者对视一眼，大步飞奔。转过拐角，人群中有什么东西突然亮了亮——劳埃德重重跌倒在地。
“劳埃德！”杰刹住脚折回。绿色忍者爬起来，顾不得疼痛和灰尘，掉头冲回拐角。
“出什么事了吗？”杰觉得蹊跷，高喊着追了过来。
男孩扶着墙，怔怔望着不远处的人群。顺着他的目光，落在杰眼里的街道和忍者城的每个晴天如出一辙。摩肩接踵，人头攒动，这么久以来他们都坚持守护的和乐与安宁。
他刚想再问，身旁的男孩突然开口，带着颤抖。“我刚才，好像，看见……她了。”
杰身体一僵。
他当然知道“她”是谁。
下意识朝人群中望去，那里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可人山人海中没有那个漂亮娃娃一样的孩子。没有他们的小女孩。
“……算了。”他轻轻碰碰劳埃德的肩膀。
“她那么显眼，怎么可能看不到。如果看不到，也肯定是她藏起来了，不想让我们发现。”
“我们总会找到她的。”
他低声絮语，眼睛却紧紧盯着前方。身旁的男孩始终静静站着，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他肌肉的僵硬和紧绷。
劳埃德转身，动作和刚才的跌倒一样突然。他继续往前，步伐却放得极为缓慢。一边喃喃，像是自怜。“那个人比她高，看起来比她大，是她姐姐还差不多……”
杰没有回应，默默跟在他后面。闪电大师一直明亮得咄咄逼人的眼睛一反常态地黯淡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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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斯-塔-的……茶叶店？”布莱明慢慢念着招牌上的文字。他还不太适应忍者国的拼读。
“就是这里了。”露伊黛欧合上手里的信纸，望了望店铺顶上顽皮地闪着霓虹、与信纸上别无二致的符号，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
“运气不错。造访的第三家茶叶店就试到了对的。”
两个孩子径直走进了茶店。小街尽头的拐角，忍者们正望着人群，怔怔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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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铺的光线很昏暗。灯笼的昏黄光亮下，小屋里的景物迷离又错落。从天花板垂下的干茶在空气里弥漫着干燥古老的香气。布莱明好奇又着迷地端详高处的一副骨架，露伊黛欧觉得那可能是某种巨蜥或幼龙。
“今天我这老婆子的小店可真是热闹啊。”
冷不丁冒出个尖尖细细的嗓音，两人猛一回头，一个戴着斗笠的身影从不知什么材质的珠子串成的帘子后钻出来，眉开眼笑，喜气洋洋的笑容却有种诡异的魔力，叫人心里发毛。
“欢迎欢迎。今天都是稀客呀。欢迎欢迎。”
那是个奇异的老妇人，看着和忍者国所有老太太没什么不同，斗笠下是一张上了年纪的、看不出深浅的脸，却自带一股森寒朦胧的鬼气。自她出现的一瞬间，这间吊诡却死寂的小店好像突然活了过来，仿佛有什么古穆而幽冶的东西在这里苏醒，连灯笼有气无力的微光都摇曳着挥之不去的鬼魅。
“都有谁呢？”露伊黛欧迎着她的目光。
这个古怪的老妇人有一双古怪的眼睛。不只是她的脸。她身上的某种气息让露伊黛欧清楚地意识到她已经很老很老了，远比她眼角和唇边的皱纹能象征的更老。那是一种来自另一个国度或另一个时代的气息，遥远，苍白，又隐约。经过多年刻意的遮蔽和潜藏，几乎只剩一点零星的微末。但杀人如麻的绝世神兵，即便被收在柔软绒匣里沉睡千百年，再出鞘时还是能嗅到凝固在刃上的血腥。
这样老的人却有着一双许多孩子也望尘莫及的眼睛。炯炯有神，充满活力。如此明亮和锐利，几乎要将人割伤。
“不愧是小皇冠，嗯哼？爱问的问题和你祖母一样让人难以招架。” 老妇人本就锐利得不可思议的眼睛放出精光。“也漂亮得让人难以招架啊，嗯哼？”
露伊黛欧不为所动。
“啊呀，这个问题很好回答。”老妇人掀开帘子，乐滋滋地招手，语气熟稔得仿佛故人，“不过，开启一场漫长的聊天之前，我习惯喝杯热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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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帘外略嫌凌乱的诡艳陈设不同，帘内是一方小而典雅的茶室。虽然四下仍堆着不知装着什么的纸箱，质感温雅的小茶几和氤氲的茶香依然使这里古韵悠悠。入帘一眼就能望见屋后墙壁上古奥的图画，小皇女和小公爵在纹章学上都是出色的学生，但他们的纹章学课从没介绍过这种图案。
老妇人拎着一壶茶从浩如烟海的茶柜中走来，依次向几个茶杯中斟茶，漫不经心中带着奇异的优雅。注意到两个孩子的视线，她笑眯眯地摇摇头。“那个故事和你们无关，不过等到有空的时候讲讲也无妨。”
露伊黛欧收回目光，指节在桌上扣了扣，捧起茶杯。布莱明低头专注地观察杯口袅袅上升的烟雾。老人在小几另一端坐下，满面春风：
“见到你们很高兴，我是米斯塔。”
布莱明一惊，本能地望向露伊黛欧。小皇女似乎毫不意外，面无表情。他忙端起杯子抿了抿，顿时感到无与伦比的暖流席卷全身。坦托维亚的小公爵有生以来从未喝过如此美妙的茶，整个人仿佛被浸在亲切的怀抱中，温暖而放松。
“感谢您的茶，米斯塔。”露伊黛欧放下茶杯。
“这真的非常美妙。”布莱明真诚地附和。
米斯塔兴高采烈地晃晃茶壶：“只是普通的茶。不过即使最普通的茶也具有魔力，能让我们交流的时候更加放松。”
她捧起茶杯，凝视露伊黛欧，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眼中雾气缭绕。
“一直听说你的名字，却从没机会真正看看你。现在，我可以说，即便那些最夸张的传言也不够完善。——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我很遗憾，孩子。”
露伊黛欧攥紧了茶杯。
“是的，我都听说了。阿雅叫你来找我是明智的举动，很高兴你能找到我。”
“阿雅?”
“我和索拉瑞雅曾是非常好的朋友。”话语中裹挟着岁月的厚重痕迹，悄无声息铺开古艳的画卷，令两个孩子呼吸一滞。“不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露伊黛欧呷了口茶，放下手腕时茶杯在手中微微颤抖。
索拉瑞雅。
禁忌的名字，禁忌的人。
索拉瑞雅·嘉诺尔·德·撒托。第三帝国最高大祭司。撒托家珍宝般璀璨的女儿，也是撒托对女神的献礼。撒托家得天独厚的红血女儿本应与所有侍奉女神的祭司般终身童贞，那个傲慢又反叛的女孩却践踏着女神至高的律法，成了一位皇帝的母亲，十四位少君与皇女的祖母。她离经叛道又短暂绝美的爱情至今仍是帝国禁忌而炫惑的传说。
“哈，总是这样，对吧?”老人眯起眼笑，所有吊诡和顽皮却都无声褪去，裸露出眼神深处的沧桑，苦涩止不住弥漫开来。“老朋友一个接一个离开，最后只剩下你一个。”
“总要离开的。无论是谁。”露伊黛欧扔攥着茶杯，垂着眼，听不出情绪。“您是怎么和她成为朋友的？据我所知——”
她抬起头，目光割破白雾：“我的祖母，可和普通的能到处交朋友的女孩不同。即便是她年轻的时候。”
“啊，当然。”米斯塔眨眨眼，又恢复了小孩般的眉飞色舞，“不过你也应该知道，你的祖母既不是那种能到处交朋友的普通女孩，在她本来该是的那群女孩里，她也不是普通的一个。嗯哼？”她的神情暧昧起来。“要不然，我面前怎么会坐着你呢？”
布莱明心跳漏掉了一拍，悄悄瞥了露伊黛欧一眼。小皇女没什么反应，甚至笑了笑。
“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狂热的旅行者。因为在故乡被压抑太久了，所以特别渴望崭新的世界。而你们的国度，又是所有新世界中最热闹的。哪里也真的让我印象深刻。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管理世界间交流的国度，因为用了旅行茶而没有买票，可是吃了点儿苦头啊。”
小皇女不由莞尔，随即面沉如水。
第三帝国的旅游业。
那是无与伦比，万界瞩目的杰作。纳瑞拉大陆被誉为“大千世界的枢纽”，各个世界的旅人与商客在这里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第三帝国首都的世际银行更是绝世的金库，各个世界的货币都能在那里找到归属。这一产业在伊坎瑞博皇朝手中盛况空前，其中当然凝聚着第一皇女的心血。可现在……
手中一阵温热。米斯塔正向她手攥的茶杯徐徐注入热茶，露伊黛欧一怔，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竟把第一杯茶喝光了。
“那次旅行中，我偶然认识了索拉雅。我一直认为把她那样的人禁锢在那座神殿中是种罪恶。不过那既然是你们的习俗，我也没有办法。但对于后来她的所作所为，我都毫不意外。”
“您都知道？”露伊黛欧有些惊讶。
“关于阿雅么？”米斯塔咧开嘴，“——都知道。”
布莱明不由自主地问：“可您是怎么——？”
“哈，”老妇人快活地眨眨眼，“朋友多的人，总不难找到几个信使。”
“但最高大祭司的罪行可是高级机密啊……”布莱明小声说。
米斯塔神情一肃，庄重地望向他们：“那并不能算罪过，孩子们。她只是像所有人一样，犯了错。”
露伊黛欧重又垂下眼，“我从没机会和她聊聊那些事。”
“可以理解。”老人怅然，“那种尴尬的身份，她不敢也不能靠近你。至少她是爱你的。”
露伊黛欧嗓子有点发哽，拼命喝着茶，强迫自己不再去回想。
“既然她让你们来找我，那就意味着默许了让你们知道一些事。”米斯塔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我只能告诉你们有关于我的部分，为了故事效果，还要先沏壶茶。至于你们格外关心的那部分，应该问另一个人。”
露伊黛欧推动着自己的注意力：“谁？”
“吴大师。”
女孩错愕地仰起头。米斯塔拎起茶壶，意味深长。
“有时间听故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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