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淬着毒液的窃窃私语,如同冰冷的钢针,密密麻麻扎进陈溪行的耳膜,穿透皮肉,直刺入骨髓深处。每一个字都带着尖锐的倒钩,狠狠撕扯着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尊严。
“野种……”
“穷酸味……”
“弄脏地毯……”
他僵在巨大门扉投下的阴影边缘,像一尊被骤然冻结的石像。阳光明明就在身后,却一丝暖意也透不进这无形的冰壳。垂在身侧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嫩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被凌迟般的屈辱。
那只被佘林岐捏得青紫的手腕,此刻也随着他身体的紧绷而传来阵阵钝痛,提醒着他所面对的现实是何等残酷。
前方,佘林岐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门内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暗里,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跟上”,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背上。
陈溪行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更浓重的血腥味。他强迫自己抬起沉重如灌铅的腿,迈过了那道高耸的、如同分割两个世界的冰冷门槛。
门内的景象,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瞬间将他吞没。
与门外阳光明媚的奢华庭院截然不同,门厅异常高阔,光线却沉郁。巨大的水晶吊灯从挑高的穹顶垂落,无数切割面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光芒,却丝毫无法驱散空间的幽深与冷寂。
脚下是光滑得能清晰倒映出人影的深色大理石,冰冷坚硬。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昂贵木料、冷冽香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腐而沉重的气息,像尘封已久的巨大棺椁内部。
这里太大了,也太安静了。脚步声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得刺耳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孤寂得令人心慌。
管家无声地在前方引路,皮鞋踩在地面上,发出规律而刻板的“嗒、嗒”声,如同某种倒计时的钟摆。 陈溪行僵硬地跟在后面,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他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目光——来自墙壁上那些镶嵌在厚重画框里、面容模糊不清的肖像画,来自转角处垂手肃立、穿着统一制服的佣人。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带着审视、好奇、以及一种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漠然,将他从头到脚剥得精光。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旧校服,脚上沾着南巷泥泞的破球鞋,在这个极致讲究的冰冷空间里,成了最刺眼的污点。他像一颗误入精密仪器的粗糙沙砾,浑身都散发着格格不入的尖锐气息。
穿过空旷得令人心悸的门厅,管家在一扇紧闭的、雕刻着繁复藤蔓花纹的深色胡桃木双开门前停下。他微微躬身,抬手,以一种极其标准的姿势,无声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一股更浓重、更复杂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高级雪茄的醇厚、昂贵红木家具的深沉、某种名贵花卉若有若无的甜香,以及一种更加浓郁的、属于权力与财富沉淀下来的、令人窒息的威严感。
门内是一个极其宽敞、布置得如同古典油画场景般的客厅。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沉重地垂落,只透进几缕被过滤得异常柔和的光线。
巨大的波斯地毯铺满了地面,图案繁复华丽,踩上去如同陷入一片无声的沼泽。厚重古朴的红木家具线条冷硬,泛着岁月沉淀下的幽暗光泽。整个空间色调深沉,光线昏暗,营造出一种肃穆到近乎压抑的氛围。
客厅中央,一张宽大的、如同小型会议桌般的红木沙发组旁,坐着两个人。
管家刻板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老爷,大少爷,溪行少爷到了。”
陈溪行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喉咙。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主位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依旧挺拔的老人。他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深灰色中山装,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面容清癯,颧骨略高,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神。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瞳孔颜色很深,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久居上位、审视一切的漠然和一种仿佛能穿透皮囊、直刺灵魂深处的冰冷压力。
他只是随意地坐在那里,微微靠着沙发背,双手交叠放在一根深色手杖的顶端,却像一座巍然不动的冰山,散发着令人无法呼吸的威压。他便是佘家的家主,佘鸿祯。
佘鸿祯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光束,在管家话音落下的瞬间,就精准地、毫无温度地落在了门口那个穿着破旧校服的少年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激动、愧疚或温情,只有纯粹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刚刚被送进库房的、来历不明且品相欠佳的物品。
他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仿佛眼前站着的并非他流落在外十六年的亲生骨肉,而只是一个需要被确认身份的陌生人。
在佘鸿祯右手边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男人。他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和深灰色西裤,气质沉稳内敛,眉眼间与佘鸿祯有几分相似,却少了几分逼人的锐利,多了几分克制的疏离。
他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覆盖着薄冰的湖面。他便是佘家的长子,佘云峥。
在陈溪行被带进来时,他正微微低头看着摊在膝上的一份财经杂志,姿态放松而专注,仿佛对门口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直到管家通报,他才仿佛被惊扰般,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淡淡地扫过陈溪行,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纯粹的观察,像是在确认一个既成的事实。
他的视线在陈溪行那身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衣着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平静地移开,重新落回杂志上,仿佛门口站着的不过是一缕无关紧要的空气。
客厅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沉重地压在陈溪行的胸口,让他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他像一件被遗忘的展品,孤零零地杵在门口,承受着两道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冰冷的视线——一道是穿透性的审视,一道是彻底的漠视。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带着某种奇异愉悦感的低笑声,突兀地从客厅另一端、光线更加昏暗的角落传来。
陈溪行的心脏骤然一紧!
他猛地循声望去。
只见佘林岐姿态闲适地斜靠在一架巨大的、黑檀木雕花的三角钢琴旁。他修长的手指正漫不经心地拂过光洁如镜的琴盖边缘,嘴角噙着那抹熟悉的、令人脊背发凉的弧度。
他似乎一直在那个阴影里,无声地观察着这一切,如同潜伏在暗处的猎手,欣赏着猎物踏入陷阱后的无措。
此刻,他迎着陈溪行惊惶望过来的目光,那双看似温和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着少年苍白如纸的脸和眼底无法掩饰的惊悸,里面的冰寒和毫不掩饰的嘲弄,浓得几乎要滴出来。
佘林岐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陈溪行那身刺眼的旧校服,随即转向主位上的佘鸿祯,唇角弯起的弧度加深,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仿佛只是陈述事实般的“关心”口吻,清润悦耳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父亲,看来溪行弟弟这些年在外头,确实吃了不少苦头。” 他微微一顿,目光意有所指地再次落在陈溪行身上,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瑕疵品,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淬毒的怜悯,“您瞧他这身……真是让人心疼。要不要先让人带他下去……收拾收拾?免得……弄脏了家里的地毯。”
“弄脏了家里的地毯”。
这轻飘飘的七个字,像七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陈溪行心脏最深处,然后狠狠搅动!
一股混杂着极致羞辱、冰冷愤怒和巨大无助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他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脸色由惨白转为一种病态的潮红,眼前阵阵发黑。
那些女佣刻薄的私语,此刻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疯狂回响!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丢在聚光灯下的小丑,承受着这满屋子人无声的审判和嘲弄!而佘林岐,这个恶魔!他站在阴影里,带着那副悲天悯人的假面,亲手将他推到了这耻辱的深渊最中央!
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双眼死死瞪向佘林岐,里面燃烧着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恨意!他想嘶吼,想质问,想扑过去撕碎那张虚伪的脸!然而,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巨大的威压如同冰冷的巨石,沉沉地压在他的肩膀上,来自主位上那道如同实质的冰冷目光,更是让他浑身血液都快要冻结!
他只能僵在那里,像一尊被钉在耻辱柱上的雕塑,承受着这无声的凌迟。裤袋深处,那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纸条,此刻仿佛带着养母绝望的呜咽,狠狠地灼烫着他的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