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胡桃木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客厅里那令人窒息的威压、淬毒的恶意和冰冷的漠视。然而,那片巨大的阴影仿佛已经渗透进骨髓,黏附在灵魂深处,沉甸甸地坠着。
陈溪行跟着管家刻板的背影,行走在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回廊里。脚下厚实的地毯吸去了所有的脚步声,只有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两侧墙壁上挂着巨幅的油画,画中人物表情模糊,眼神空洞,如同沉默的幽灵,在幽暗的光线下无声地注视着他这个闯入者。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昂贵木料、冷冽香氛和……消毒水的味道。这味道越来越浓,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洁净感,却让陈溪行胃里一阵翻搅,生出一种被强行剥离、消毒的不适。这里的一切都太干净,太规整,容不下他身上一丝一毫来自南巷的污浊气息。
回廊仿佛没有尽头。管家最终在一扇与周围奢华环境格格不入的房门前停下。这扇门位于走廊最西侧的尽头,样式简单,没有任何雕花装饰,深灰色的金属材质,冰冷坚硬,门板中央嵌着一个小小的电子密码屏,闪烁着微弱的蓝光。它不像卧室的门,更像某种实验室或储藏室的入口,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气息。
“溪行少爷,”管家刻板的声音响起,没有一丝温度,“这是您的房间。密码是初始的六个零,稍后您可以自行更改。” 他伸出手指,在冰冷的密码屏上快速输入了六个零,“嘀”的一声轻响,门锁弹开。管家推开门,侧身让开,示意陈溪行进去。
陈溪行僵硬地挪动脚步,踏入房间。
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喉咙发紧,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房间内部的空间比他想象的要大,却空旷得可怕。四壁是冰冷的、没有任何装饰的灰白色墙壁,天花板很高,嵌着几盏发出惨白冷光的吸顶灯。地面铺着同样灰白色的、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防滑地砖。
房间中央孤零零地放着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单人床,床边是一个同色的、没有任何抽屉和装饰的简易床头柜。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整个房间像一间刚刚被彻底消杀过的、等待下一批实验品的无菌室,空旷、冰冷、毫无生气。
这里没有窗户。唯一的通风口是头顶一个发出轻微嗡鸣的换气扇,将消毒水的味道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来,也隔绝了外面世界的任何声响。
陈溪行站在房间中央,环顾着这个如同巨大牢房的空间,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佘鸿祯口中的“西翼二楼尽头那间客房”,原来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一个彻底抹去他过往痕迹、将他当作一件需要隔离和消毒的物品来处理的“无菌室”?
“您的衣物和生活用品,稍后会有人送过来。”管家站在门口,似乎无意踏入这个房间一步,语气依旧毫无波澜,“请在此稍候。另外,老爷吩咐,您身上这些……”他的目光扫过陈溪行那身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旧校服和沾着泥点的球鞋,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需要立刻处理掉。浴室在您右手边。”
陈溪行顺着管家的目光看去,在房间右侧的角落里,果然有一扇磨砂玻璃门。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处理掉?像处理垃圾一样?这身衣服,是他仅有的、属于陈溪行这个身份的东西!是南巷那个破屋里,养母陈娟用微薄的收入、一针一线为他缝补浆洗的痕迹!上面浸染着生活的艰辛,也残留着他无数次挨打后渗出的血迹和泪痕!它们是他卑微过往的证明,是他之所以是“陈溪行”的最后一点凭证!
“我……”他喉咙干涩,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试图反抗。
管家仿佛没有听见,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的意愿。他只是微微颔首,刻板地说道:“请您尽快清理。老爷不喜欢等待。”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厚重的金属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闭,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声,如同牢笼落锁。
死寂。
绝对的死寂瞬间吞噬了陈溪行。只有头顶换气扇单调的嗡鸣和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无孔不入地提醒着他所处的境地。他像一只被遗弃在巨大白色实验箱里的困兽,被剥去了所有的保护色,暴露在冰冷的审视之下。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金属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客厅里那个冷漠如冰山的生父,看到阴影里那个带着淬毒微笑的恶魔,看到那个用漠然目光将他视为无物的长子……
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恨意在胸腔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冲破喉咙。他猛地抬起那只被佘林岐捏得青紫的手腕,狠狠一拳砸在冰冷坚硬的灰白墙壁上!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指骨传来尖锐的剧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头的憋闷和愤怒。他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冰凉的防滑地砖透过薄薄的校服裤子传来刺骨的寒意。他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在冰冷的油锅里煎熬。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管家那种刻板有力的皮鞋声,而是更轻、更琐碎的脚步声,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敷衍和轻慢。
金属门被推开一条缝,没有密码,显然来人拥有更高的权限。一个穿着灰白色制服、面无表情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摞叠放整齐的崭新衣物,从内到外一应俱全,质地精良,剪裁合体,一看就价值不菲。然而,她看向陈溪行的眼神,却如同看着一堆需要处理的垃圾,带着赤裸裸的鄙夷和不耐烦。
“喏,你的衣服。”女人将衣物随手放在门口冰冷的地砖上,动作粗鲁,仿佛丢开什么脏东西。她甚至没有踏入房间一步,目光扫过陈溪行身上那套旧校服,嫌恶地皱了皱鼻子,“赶紧把你身上那套破烂脱下来给我!一股子穷酸味,熏死人了!浴室里有浴袍,洗完澡换上新的!动作快点!” 她的语气尖利刻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陈溪行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门口的女人。那眼神里的愤怒和恨意如此浓烈,让女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掠过一丝惊惧,但随即被更浓的鄙夷取代。
“看什么看?一个外面捡回来的野种,还真把自己当少爷了?”女人撇撇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陈溪行耳中,“晦气!赶紧的!别磨蹭!”
说完,她像是多待一秒都难以忍受,转身就走,金属门再次“咔哒”一声关上。
陈溪行坐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他看着门口地砖上那堆崭新的、散发着昂贵织物气息的衣物,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套浸染着南巷气息、承载着养母卑微温情的旧校服。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尖锐的讽刺感几乎将他撕裂。佘家要“处理”掉的,岂止是这身衣服?他们是要彻底抹杀“陈溪行”这个存在!
他撑着墙壁,艰难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弯腰,手指颤抖地抚过那堆崭新的衣物。面料柔软顺滑,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消毒水味呛得他肺叶生疼。他最终没有去碰那些新衣服,而是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角落里的浴室。
推开磨砂玻璃门,里面同样是冰冷的灰白色调。空间不大,只有淋浴设备和一个光洁的洗手台。镜子光可鉴人,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模样:脸色苍白,眼圈通红,头发凌乱,嘴唇被咬破渗出血丝,身上那套破旧的校服皱巴巴地裹着过分瘦削的身体,像一层即将被强行剥离的、不合时宜的旧皮囊。
他拧开淋浴的冷水开关。冰冷刺骨的水流瞬间从头顶浇灌而下,激得他浑身一个哆嗦。他没有去调水温,任由冰冷的水冲刷着身体,试图浇灭心头那团焚烧的怒火和无尽的屈辱。水流顺着头发流下,模糊了视线,也暂时掩盖了眼角涌出的滚烫液体。
他机械地脱下那身湿透的旧校服,褪下同样破旧的内衣裤。冰冷的水流冲刷着他身上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痕——后背大片大片的陈旧淤青,手臂上粉红色的新痂,肋骨处几道浅浅的白色疤痕……
每一道伤痕,都是一个屈辱的故事,都指向那个恶魔般的源头。他死死地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忍受着冷水带来的刺痛和心底翻涌的恨意。
洗完澡,他裹上浴室里挂着的、同样质地精良却冰冷异常的白色浴袍。浴袍很大,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瘦削的身体上,更显出几分脆弱和格格不入。他走出浴室,没有去碰门口那堆新衣服,只是疲惫地倒在冰冷的单人床上,用浴袍紧紧裹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微弱的暖意。
就在他身心俱疲、意识有些模糊之际,门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这一次的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谨慎和小心翼翼。
金属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同样穿着灰白色制服的小女佣怯生生地探进半个脑袋。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杯水和几片药丸似的东西。她的眼神躲闪,不敢直视陈溪行,声音细若蚊呐:“溪…溪行少爷…大少爷…让…让您把这个吃了…说…说是安神的营养剂…让您好好休息…”
大少爷?佘云峥?
陈溪行的心猛地一沉。那个如同冰山般冷漠、将他视为无物的长子?他给自己送“营养剂”?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升起。他警惕地盯着小女佣手中的托盘,那几片白色的药丸在惨白的灯光下,透着一种不祥的冰冷光泽。
“拿走。” 陈溪行声音嘶哑,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
小女佣吓得一哆嗦,托盘里的水杯晃了晃,溅出几滴水。她慌慌张张地放下托盘在门口的地砖上,像是怕被什么脏东西沾上一样,飞快地说了一句:“大…大少爷说一定要看着您吃下去…但…但我放在这里了…您…您记得吃…” 说完,她像是被鬼追着一样,迅速缩回脑袋,关上了门。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陈溪行一人,还有门口地上那杯水和那几片白色的药丸。
他看着那托盘,如同看着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佘云峥…他到底想干什么?这真的是“营养剂”吗?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处理”?
死寂的房间里,只有换气扇单调的嗡鸣。冰冷的消毒水味,崭新的冰冷衣物,门口那杯可疑的“营养剂”……所有的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告着:属于陈溪行的过往正在被强行剥离、清洗、覆盖。而等待他的,是一个由冰冷规矩、淬毒恶意和漠然审视共同编织的、深不见底的豪门深渊。
就在这时,被他藏在浴袍口袋深处、那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纸条,突然隔着薄薄的浴袍布料,轻微地震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