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的心绪就像夏日午后的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在郭芙看来，这几个混混不过是仗势欺人的小丑，自己不过是用了精妙的点穴功夫暂时制住他们，让他们在巷子里僵硬地当几个时辰的“人形雕塑”，动弹不得，算是小惩大诫。她甚至懒得再施舍给他们一个多余的眼神，注意力已全集中在那个蜷缩在血泊泥泞里的身影上。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那人的胳膊。“喂？喂……你还好吗？”指尖传来的微弱颤抖和滚烫体温让她心头一紧，她试图寻找一个没有伤口的部位扶对方起来，可映入眼帘的几乎全是触目惊心的青紫与擦伤。她好不容易避开一块肿胀的瘀伤碰到对方肩头，却不知按到了哪里，地上的人顿时发出一声压抑不住、如同小兽被重创的痛嘶，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郭芙吓了一跳，连忙收回手，有些无措地看着对方因剧痛而扭曲的面孔。犹豫了片刻，她还是再次伸出手臂，架在对方的腋下，用力想将他拖起来：“坚持一下，我先把你扶起来啊！”手下身体的重量比她预想的要沉一些，毕竟是个男孩。更难以忽视的是那扑面而来的、混合着汗臭、血污以及长久未清洗而产生的馊味，几乎让她屏住呼吸。
艰难地将人半扶半抱地弄出狭窄阴暗的小巷，午后的天光才吝啬地洒了下来。郭芙喘了口气，低头看向臂弯里的人。这一看，她愣住了。
虽然满脸泥污、血渍和青肿，但那过分鲜明的眉眼轮廓却让她感到熟悉……尤其是那双即使此刻痛苦紧闭，睫毛却格外浓密纤长的眼睛！这不正是上午在市集上试图偷她钱袋，却拥有一双惊人漂亮眸子的那个小乞丐吗？！
几乎在她认出来的瞬间，男孩也微微睁开了肿胀的眼皮。昏沉的目光与郭芙清亮的视线撞在一起，他也明显怔了一下，随即艰难地扭过头，似乎想避开她的审视，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几个字：“谢……谢谢……”
声音嘶哑干涩。他猛地用力，几乎是带着点抗拒地挣脱了郭芙的搀扶，身体因为脱力晃了晃，才勉强靠住巷口冰冷的砖墙站稳。他抬起脏污破烂的衣袖，狠狠地抹了一把从嘴角不断渗出的血沫，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狠厉。
“……为什么？”男孩喘息着，目光复杂地盯着郭芙，混杂着痛苦、不解，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屈辱和倔强，“为什么要来救我？”质问的话音刚落，大约是牵动了胸腹的伤处，他又“嘶——”地倒抽一口冷气，疼得额角青筋都跳了跳。
郭芙被他这带着刺的问话弄得微微蹙眉。救人需要什么复杂的理由吗？看着他遍体鳞伤还要强撑的样子，她心底那股莫名的触动变得更强烈。或许……那双眼睛在泥泞中依然不灭的亮光，便是最直接的理由？但这个想法过于感性，她并未说出口。
“救人……需要那么多理由吗？”她只是平静地反问，语气里带着一点理所当然的坦荡。
“呵……”男孩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嘲讽意味的冷笑，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天真可笑的话，“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啊……”他艰难地弯腰，捡起地上那根充当拐杖的烂木棍，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咬着牙，试图用那肿胀的腿挪动，一瘸一拐地就要往巷子更深、更浑浊的暗处走去。声音从佝偻的背影传来，虚弱却字字如针：“街边巷尾，像我这样的小乞丐……多得像野草。你难道……见一个救一个？收起你那……可笑的善心吧……”他顿了顿，似乎想加重说服力，又或许是出于某种奇怪的心理，“万一……我是和他们一伙的……坏人呢？你……”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
因为郭芙干脆利落地截断了他，声音清脆，带着一丝童稚却又无比笃定的力量，在昏暗的巷道里回响：
“可是——你们打不过我吧？”
男孩拄着木棍的背影猛地一僵！那句“你们打不过我吧”如同重锤砸在他混沌的意识里。紧接着，郭芙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洞察秋毫的了然：“况且，你在他们想对我动手的时候，不也出声‘救’了我吗？”她模仿着当时听到的那微弱却带着凶悍的喊声，“‘打、打小爷我！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对吧？虽然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喊得还挺大声的。”那点当时听起来有些可笑的无用抵抗，此刻却被她以一种奇异的、带着点肯定意味的口吻说了出来。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
那个佝偻着、企图逃离的身影骤然停住，然后猛地转过身来！他肿胀的脸上，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因为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被猝然看破内心深处的羞窘，瞬间亮得惊人。青紫遍布的脸颊上，似乎因这情绪的巨大波动而腾起一股难以遮掩的红晕，即使隔着污垢也清晰可见。“你……”他只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后面所有复杂的、带着少年人别扭心绪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郭芙看着他瞬间被点亮的、燃烧着惊诧和羞愤的目光，心中那点触动更加清晰。她并不想深究这男孩曲折而敏感的自尊，只想打破这无意义的僵持。或许是那瞬间被点燃的眼神实在太过生动，超越了他身上所有的狼狈，像荒芜里骤然开出的一朵生机勃勃的花。或许是某种冥冥中的直觉。她向前踏了一步，无视对方身上散发的异味和脏污，直直地望进那双让她印象深刻的眼睛里，嘴角甚至勾起一个近似哄劝的、带着点天真烂漫的弧度，对着伤痕累累的他，伸出了自己那双虽沾了灰尘却依旧白嫩柔软的手，发出一个轻快而直白的邀请：
“喂，小乞丐，”她眨了眨眼，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要不要……跟我走啊？”
杨过感觉自己整个胸腔都在轰鸣，像被谁擂起了重重的战鼓！那瞬间，他眼中只剩下巷口阳光下那张灿烂的、干净得如同天边白云的笑脸。那只伸向他的、带着施舍却又莫名不容抗拒力量的小手，仿佛一道刺破他漫长黑暗人生、撕开厚重阴霾的光。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过往所有的屈辱、疼痛、饥饿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冻结。眼前只有那个漂亮得像年画里仙童一样的小女孩，和她那只似乎能抓住一切、改变一切的手。
后来，当杨过无数次回想起这一刻，无论经历了何种沧桑变故，他都清晰地记得。嘉兴城中那条污水横流、阴暗狭窄的小巷，空气里漂浮的腥臭和血锈味，自己身上无处不在的剧痛……所有不堪入目的背景都在那一刻虚化了。记忆的画卷上，永远凝固着一个画面：阳光为那个叫郭芙的女孩子镀上了一圈金色绒毛，她笑得比蜜糖还甜，向他伸出了手。那一刻，名为郭芙的女孩子，就这样带着光，猝不及防又毫无道理地，在他荒芜而充满荆棘的生命土地上，投下了一颗叫做“希望”与“羁绊”的种子，悄然地、深深地扎根在了他内心深处，无人可以拔除。
而在当下，七岁多的杨过只觉得胸腔里似乎有无数的东西猛地炸开！比记忆里娘亲抱着他在年三十夜里看过的最绚烂的烟花还要猛烈，还要震耳欲聋！炸得他魂飞天外，炸得他忘了身上的疼，炸得他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只剩下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边轰鸣。
“……傻了？”郭芙清脆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和调皮，像冰凉的泉水浇在他滚烫的混沌上。
“……好？”杨过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一个短促而带着巨大不确定性，却又蕴含着火山爆发般惊喜的单音节就从喉咙里滑了出来。他那被揍得肿胀青紫的脸上，努力想要挤出一个“小爷我很镇定”的表情，结果因为疼痛和激动而扭曲得更加滑稽。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零碎的、辉煌的未来图景——温暖的床铺？香喷喷的饭菜？干净的衣服？不用再挨打的安宁？甚至……能学到本事？
就在他沉浸在自己也描绘不清的未来幻想中时，却听到那如天籁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满满的撒娇和无赖意味：
“外公——我好累啊~”
？？什么外公？
杨过茫然地眨眨眼，脑子里的烟花还在持续炸开带来的眩晕中没缓过神。只见一道如青烟般的影子，几乎是毫无征兆地、极其诡异地就出现在了巷口！那速度快得他根本没看清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来人是一身青衫的中年文士，面如冠玉，俊雅非凡，但那双看过来的眼睛，却深邃沉寂如同寒潭，只一眼就让杨过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冻僵！他根本没有看清对方如何动作，只觉那文士袍袖似乎极其随意地一拂——巷子边墙角一颗不起眼的、足有人头大小的顽石，竟如被无形的巨掌拍中，“嗖”地一声尖啸着撕裂空气，化作一道恐怖的炮弹，精准无比地砸入黑暗的小巷深处！
“噗嗤！”“咔嚓！”“啊——！！！！”
石头砸入肉体的沉闷声、骨头断裂的清晰脆响、夹杂着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声，几乎同时从那阴暗处爆发出来！其惨烈程度，远胜方才他们对杨过的殴打百倍！仅仅是那几声短暂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就足以让杨过遍体生寒！
那青衣文士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点灰尘，甚至看都没看小巷深处的炼狱景象。他身形微动，瞬间便到了郭芙身边，宽大的手掌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亲昵和无可抗拒的威严，轻轻按在了小女孩的头顶上揉了揉。刚才那如同万载寒冰的目光，在落向郭芙时，竟奇迹般地融化开来，氤氲着一种让杨过无法理解的、近乎宠溺的温和笑意，语气也是无奈中带着纵容：
“芙儿，你又任性了。”
“外公~~”郭芙瞬间像没了骨头似的，整个人扑上去抱住那文士的腰，声音软糯得能滴出糖来，小脑袋还不停地在对方怀里撒娇似的蹭，“外公坏！都是外公不好，总把芙儿一个人关在小院子里闷着，芙儿都快闷死啦！芙儿一个人好害怕，好无聊，外公坏坏！芙儿这才……才忍不住跑出来玩一下下的嘛！”她把所有责任都推得干干净净，顺带用“害怕”、“无聊”和“坏坏”这几个词精准地、毫无痕迹地戳着对方心软的地方。
杨过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巨大的反差——前一秒还是弹指间制造人间惨剧的冷面煞神，下一秒就变成了被外孙女撒娇毫无办法的慈爱长者。
他看见郭芙踮起脚尖，凑到那青衣文士耳边，叽叽咕咕小声说了些什么，还时不时用手指悄悄指一下靠在墙边狼狈不堪的自己。那位被称为“外公”的绝世高人，终于第一次将视线真正地、完整地投注到了自己身上。
那目光如同实质！冰冷、锐利、洞彻！杨过只觉得浑身上下、里里外外，从骨骼皮肉到每一根头发丝儿，都被这目光剥开了看了个通透！像一把无形的刀在解析他的根骨资质。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额头上瞬间沁出冷汗，却又因为那目光中蕴含的某种力量而丝毫不敢动弹，连腿上的剧痛仿佛都被压制住了。
短暂的审视后，文士那轮廓分明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只对着怀里的郭芙淡淡地说了一句：
“嗯……根骨……尚可。”
郭芙的小脸上立刻绽放出大大的笑容，像一朵阳光下盛开的春花，明媚灿烂：“那就全拜托外公啦！外公最好了！”
至此，杨过流浪生命的轨迹，被这一对奇异的祖孙彻底扭转。
接下来的日子，对杨过而言，美好得不真实。
他被带回了那个收拾得干净雅致的小院。不久之后，竟真有大夫被请来为他仔细诊治皮肉筋骨之伤。当那位医术精湛的老先生捋着胡须，告诉他自己伤得不轻但好在都是皮肉外伤没有损及根本、将养一段时间便能痊愈时，杨过躺在散发着皂角清香和阳光暖意的干净被褥里，看着窗外洒落的阳光，只觉得置身梦境。
而当他伤势稍愈，正忐忑地猜测自己未来会如何（是留下当个小厮？还是被那冰冷可怕的外公赶走？）时，那位他心中又敬又畏、高深莫测的青衣师傅，只是简单地问了他一句：“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徒弟？”
杨过当时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热流猛地从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唯恐自己说慢了这份天大的机缘就会飞走：“愿意！弟子杨过，愿意！师傅在上！弟子万死不辞！”说着就要磕头，却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托住了。
“起来吧。”青衣师傅的语气依旧平淡。
从此以后，一切都顺理成章了。他和郭芙，一起成为了东邪黄药师的弟子。
黄药师授艺，让杨过真正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武道通神”！他不仅武功深不可测，轻功如鬼魅，掌指间劲力收发由心，信手拈来的招式都精妙绝伦，仿佛穷尽了武学变化之理！他讲奇门遁甲，谈天文星象，论音律医理，甚至厨房随手做的一道点心都美味珍馐，连品评古今文章都是一针见血、见解独到！黄药师的才情之高、知识之渊博、气度之洒然脱俗，简直是杨过贫瘠的想象力所能触及的最顶点！不，这根本就是传说中站在云端的人物！
原来他的师傅，竟是当今天下武林威名赫赫、能止小儿夜啼、位列“五绝”之一的东邪黄药师！
郭芙练功的方式和他截然不同。她仿佛天生就与桃花岛的武功有种奇妙的亲近感，黄药师教导她碧海潮生曲的意境时，她盘膝而坐，一柄碧玉箫在她手中流转，指尖在孔窍间轻点跳跃，初时还显生涩，曲不成调，但随着黄药师寥寥数语指点，她便仿佛醍醐灌顶，气息逐渐悠长沉稳，清越的萧声如幽谷流泉般自唇间溢出，带着一种自然天成的韵律，缓缓勾连起四周的潮汐之气。而黄药师教杨过的，却是最基础但也最不容有丝毫差错的扎根基功夫。一个简单站桩，要求头顶悬、背如松、腰似柱、尾椎垂、气沉丹田……杨过被要求一丝不苟地维持着这个姿势，一个时辰不到，汗水便如泉涌，浸透了新换的粗布衣服，双腿如同灌了铅般颤抖发麻，好几次都摇摇欲坠险些散架。黄药师的眼神偶尔扫过，平静无波，却自带千钧压力，让他咬牙硬挺。
每次杨过累得浑身像散了架，看着旁边树下姿态悠然吹箫、仿佛随时能与天地共鸣的郭芙时，心中总会涌起一阵阵难以言喻的激荡和……巨大的庆幸！他杨过，何德何能？！
他时常会在深夜独自练功、汗水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啪嗒”声时，恍惚地问自己：
这……真的不是梦吧？
他看着自己日渐恢复活力、变得强壮有力的手脚，看着镜中那个虽然依旧眉眼青涩却眼中有了光、不再是满眼麻木凶狠的男孩，再想想那个救了他的芙儿师妹和带他脱离泥沼的师尊……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狂喜和感恩，混合着一种如同劫后余生般的虚幻感，反复冲击着他的心神。末了，他总是揉揉自己几乎僵硬的腿，偷偷望一眼隔壁烛光熄灭的、属于郭芙的那扇小窗，再遥遥看一眼主屋那一点似乎永不会熄灭的青灯，在心底深处用一种近乎粗鄙却最真实的感叹，为这翻天覆地的人生转折下个注脚：
“……我杨过……这得是踩了多少辈子积攒下来的狗屎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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