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骄阳带着灼人的热力,终于将船推到了桃花岛的码头旁。海水拍打着熟悉的岸线,空气中弥漫着独属于桃花岛的、带着海水微腥与花木清甜的气息。
船舱内,郭芙觉得自己的脚有千斤重。透过小小的舷窗,她已经看到岸上那两个她日思夜想又无比心虚的身影——爹爹郭靖宽阔沉稳如山岳的背影,娘亲黄蓉虽极力维持平静但微微攥紧的衣角,都清晰地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激动与期盼。
“芙妹,到了。”杨过看着身旁自从得知快靠岸就开始坐立不安的女孩,轻声提醒,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也难以名状的雀跃和对她反应的关注。
黄药师早已起身,负手立在船头,青衫在热风中猎猎作响,眼神平静地扫过岸上,又不动声色地掠过身后磨磨蹭蹭的外孙女。他屈指在舱壁上轻轻一敲:“还磨蹭?等着外公把你拎下去?”
郭芙猛地一激灵,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跟着外公和已经提着包袱的杨过走出了船舱。码头上的海风比船舱里清凉些许,吹散了部分烦闷,却吹不散她心头的忐忑。
双脚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土地,那熟悉的沙砾感透过鞋底传来。她几乎能清晰地感受到两道饱含复杂情感的视线立刻聚焦在自己身上,热辣辣地。
她不敢抬头,下意识地想缩回到外公身边寻找一点底气,却被杨过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挡了一下——他已经非常自觉地站到了黄药师侧后一点的位置,显示出对师长的恭敬。郭芙只能微垂着头,揪着自己裙摆上一点不存在的皱褶,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动。
“芙儿……”黄蓉看到女儿这副低着头、像个受惊小兔子般心虚不安的模样,心中那积攒了两年的气恼和担忧,此刻全化作了难以言喻的酸软和心疼。她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温柔的叹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跨前一步,仿佛要驱散女儿身边无形的怯意屏障,“……你终于肯回来了?”
“娘…娘亲……”郭芙的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清晰可见的颤音。她终于微微抬起脸,那双酷似黄蓉的杏眼里,盛满了未经掩饰的惶恐、不安,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愧疚。脸上浮现两抹因紧张和羞赧而生的红晕,在白瓷般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看着女儿这张褪去几分婴儿肥、眉眼愈发精致却写满胆怯的小脸,黄蓉的心彻底软成了一汪水。她太了解女儿了,这副情态绝不是装的,她是真的在害怕被责难,哪怕已经在信中保证过无数次不生她的气。这近乡情怯的模样,让黄蓉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做了错事回到岛上面对父亲的时刻。她伸出手,不是责备,而是带着无尽的包容轻轻拂了拂女儿额角被海风吹乱的碎发。
“傻孩子……”黄蓉的声音更柔了,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这么久了,爹和娘……怎么可能还跟你置气?”她目光柔和地注视着郭芙的眼睛,要将那份宽容传递过去,“我们日日思念你都来不及。只盼着你在外平安,跟着外公多学些本事……爹娘早就说过,不生气了,真的。你能平平安安站在这里,爹娘就只有欢喜了。”这话既是说给郭芙听,也是说给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丈夫听。
郭芙听着娘亲温柔而坚定的话语,看着娘亲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包容和浓浓的爱意,一直紧绷的心弦猛地一松,一股滚烫的热流猝不及防地涌上鼻尖,眼眶瞬间泛红,泪水在眸中氤氲开来。原来,爹娘真的没有怪她……她用力地抿了抿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弯起一个混杂着委屈和巨大释然的弧度。
一旁的郭靖,从女儿下船那一刻起,目光就像被焊在了她身上。他板着脸,试图维持一点严父的威严,宽厚的胸膛因控制着情绪而起伏得比平时快了些。他看着女儿在妻子温言软语下瞬间红了的眼眶和那破涕为笑的依赖姿态,那点强撑的威仪顷刻土崩瓦解。他张了张嘴,想责备两句“太任性”、“太胡闹”,可话到嘴边,看到女儿那双泪汪汪、带着后怕又依恋看过来的眼睛,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闷闷的、饱含太多无奈与宠爱的叹息。
他仔细打量着女儿。长高了,模样也长开了,眉眼间那份灵动劲像极了她娘小时候,可那偶尔闪过的不服管教的小算计和骨子里的倔强……郭靖的目光不由得飘向了一旁负手而立、神色淡然的岳父黄药师……这脾气,活脱脱就是个小号的“东邪”啊!这到底是像了谁……唉,不提也罢!
眼看那边母女二人之间的心结冰消雪融,空气中弥漫着温情脉脉的气氛,黄药师这才收回落在远处的视线。他状似随意地把一直安静待在自己身侧、略显局促不安的杨过往前轻描淡写地一推:
“好了,叙旧也叙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蓉儿,靖儿,这便是为师在信中提及,这次一同带回岛的弟子,杨过。”他看向黄蓉,语气平常却带有一锤定音的分量,“以后,他就是你的师弟了。”
杨过被师傅这一推,立刻站直身体。师傅的态度如此正式郑重,他丝毫不敢怠慢。这两年在黄药师身边习武养性,那份市井养成的顽劣和油滑虽未根除,却已学会了对强者的绝对敬畏和对师门的礼仪。他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对着黄蓉和郭靖躬身行了大礼,声音清朗中带着少年人的力量感:
“弟子杨过,拜见师姐!拜见郭大侠!”
他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态,额前的碎发在风中微微拂动。心中虽有些紧张这对闻名天下的大侠夫妇对自己的看法,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未来新生活的期待和自豪。
黄蓉连忙伸手去扶:“快起来,不必多礼。”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杨过身上。少年起身,露出了他那张正在拔节生长、显露出清晰轮廓的脸庞。眉骨高,鼻梁挺直,尤其那双眼睛,漆黑明亮,顾盼间有种说不出的神采飞扬。俊俏是极俊俏的,但黄蓉的第一眼凝视后,秀气的眉头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眼熟!
一种模糊却强烈的熟悉感扑面而来。不是形似,而是那眉宇间流转的一丝神韵,那眼角微挑的弧度,甚至那挺拔的骨架……像谁?黄蓉的心猛地一跳,某种久远的、尘封的记忆碎片在脑海深处翻腾、碰撞,却一时间无法清晰浮现。
她下意识地又仔细打量了几眼,压下心中的异样感,面上维持着温和的笑意,声音放缓问道:“杨过?真是个好名字。孩子,今年多大了?”
“回师姐,今年十一了。”杨过恭敬地答道。
黄蓉点了点头,正要再说什么缓和气氛。突然!
一直沉默站在旁边、专注看着杨过的郭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雷电劈中!他那张忠厚方正、向来显得有些木讷的脸庞上,瞬间涌起一种极度震惊的、近乎失态的神情!一个名字,如同惊雷在他心中炸响,与他视线中少年那渐渐变得无比清晰的轮廓……重合!
“杨……杨过?!”郭靖的声音完全变了调,不再沉稳温和,而是像从胸膛深处硬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高音!他甚至一步跨到杨过面前,宽厚有力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攫住了杨过的胳膊!
杨过猝不及防,被这巨大的力道带得一个趔趄,惊愕地抬起头看向郭靖。只见这位名满天下、素来以沉稳厚重著称的郭大侠,此刻面色涨红,双眼圆睁,目光如炬,里面翻腾着无比复杂的光——有震惊、有狂喜、有探寻、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痛楚!那眼神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进他的骨血里去!
“郭大侠……?”杨过被郭靖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弄得手足无措,本能地想挣脱那如铁箍般的大手,却又不敢过于用力反抗。心底警铃大作,师姐和郭大侠,怎么听了他一个名字反应如此怪异?仿佛他是什么天大的秘密突然摊开在他们面前!
黄蓉也被丈夫这罕见至极的失态惊了一下。顺着郭靖那几乎要将杨过烧穿的目光,再仔细凝神看向少年那张俊秀中透着一丝邪气、眉目间那挥之不去的熟悉轮廓……电光石火间,一个遥远而清晰的影像猛地刺穿了记忆的迷雾,轰然照亮!
穆念慈!
不,不只是穆念慈!还有……那个人的影子!
黄蓉只觉得一股寒气夹杂着宿命般的惊悸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目光如电,倏然转向自己的父亲黄药师!
黄药师静静地站在那里,迎着女儿震惊、求证、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诘问目光,神色淡然依旧。他只是,极其细微地、却无比肯定地,对着黄蓉,轻轻点了一下头。
这一点头,如同判官笔下最后的朱砂落定!
一切猜测,瞬间成了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你……你说你叫什么?”郭靖根本没注意到妻子的目光交流,他只是死死盯着杨过的脸,声音抖得厉害,每个字都像重锤砸下,“再说一遍!再说一遍你的名字!!”
“我……我叫……杨过……”杨过被郭靖眼中翻腾的狂涛骇浪般的情绪逼视着,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而下。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清晰地再次报出名号。
“你的母亲……”郭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又狂喜的、撕裂般的痛楚和期盼,“是不是……是不是……叫穆念慈?啊?!!”
“轰——!”
这个名字从郭靖口中吼出,如同平地惊雷!不仅震得杨过浑身剧震,更让旁边刚刚被父亲点头确认的黄蓉脸色瞬间褪尽血色!
杨过瞳孔骤缩!他们竟然真的认识娘亲?!他心中的困惑升到了顶点,但面对郭靖那仿佛要将他灵魂都吸过去的灼热眼神,他不敢有丝毫犹豫,重重点头:“是!郭大侠也认识我娘?她……她叫穆念慈……不过……我娘她……已经不在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对亡母深切的哀伤。
“……穆念慈……康弟……”郭靖仿佛没听到后面的话,只是在口中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名字。一股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突然猛地转向黄蓉,这个铁打的汉子,竟激动得双眼泛红,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像抓住了溺水时最后一根浮木:
“蓉儿!蓉儿!你听到没有?!这孩子!这孩子是……是康弟和穆姑娘的儿子!是康弟的儿子啊!杨康的儿子!他还活着!他叫杨过!他叫杨过啊!!”
“……是啊……”黄蓉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干涩而沉重。她看着丈夫狂喜中带着泪光的脸庞,看着他抓着杨过胳膊那几乎将少年骨骼捏碎而不自知的力量,再看着对面那英俊少年脸上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写满的震惊、茫然、还有一丝被揭破隐秘身世的警觉和脆弱……种种复杂情绪如同冰冷的海水淹没了她。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努力挤出几个字,带着一种疲惫到近乎麻木的确认:“是……故人之子。”
一时间,码头上只剩下海浪拍岸的哗哗声,以及郭靖那激动到粗重的喘息声。黄蓉只觉得疲惫不堪,这命运的巧合,实在太过沉重。而杨过僵立在原地,脑海中一片混乱:“康弟”?“杨康”?那是……谁?是他的父亲吗?父亲……竟然是郭大侠的兄弟?!郭大侠为何如此激动?师姐的表情……为何如此复杂?
就在这死寂的、充满戏剧性和巨大情感冲击力的时刻,一道带着三分不耐烦、七分看透世情淡漠的声音插了进来,打破了这凝滞的空气:
“好了好了!”黄药师掸了掸袖子,仿佛要掸掉这码头弥漫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和悲喜,“这认亲哭哭啼啼的戏码,非得在码头上演给海风海浪看么?你们是想让我们师徒仨在这里陪你们站到明天?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这般海风吹。”
他语气里的随意和不耐烦,像一根针,恰到好处地刺破了这巨大的情感泡沫。
郭靖被岳父这一提醒,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慌忙松开紧紧攥着杨过胳膊的手,脸上闪过一丝愧疚,但随即又被巨大的惊喜覆盖:“啊!是是是!岳父大人说的是!是郭靖太激动了,忘了这回事!罪过,罪过!”他忙不迭地搓着手,看看杨过,又看看黄蓉,脸上是劫后重逢又至亲尚存的狂喜:“快!快随我们回去!蓉儿……不,你师姐她……她今天天不亮就亲自去张罗,备了好多菜!就等着迎接岳父您和小……小过……还有芙儿回岛!我们回去说!回去慢慢说!走!回家!”
郭靖说着,激动地去牵杨过的手,又想去拉还在发懵的郭芙,整个人都有些手足无措,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近乎傻气的喜悦,却是无比真挚。
黄蓉努力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勉强挤出一个宽慰丈夫的笑容:“是啊,爹,芙儿,杨……师弟,我们快回去吧,再耽搁,菜都要凉了。”她上前一步,轻轻挽住神情复杂、还沉浸在杨过身份冲击中的女儿,低声安抚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掠过跟在丈夫身边、同样心绪不宁、满腹疑窦的俊秀少年。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桃花岛繁盛的桃枝,将所有人的影子在沙滩上拉得很长很长,混杂着旧日的恩怨、新生的疑惑、宿命的牵绊,以及……郭靖那毫不作伪的、巨大而纯粹的欢喜。一场新的风暴,在这宁静祥和的桃林深处,悄然埋下了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