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本该是家人团聚的温馨时刻,却被一种无形的、沉重的丝线缠绕着,将众人的心思都束缚在各自的心事里,表面算不上全然沉默,却也绝无热闹可言。
郭靖在略略关怀了郭芙几句诸如“路上累不累”、“跟着外公有没有好好学”之后,满腔的激动与复杂便再也抑制不住,悉数倾注在了身边并肩行走的杨过身上。他魁梧的身躯侧向少年,脚步都慢了几分,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探寻和难以言喻的唏嘘:
“过儿啊,这些年……你和穆姑娘,一直在哪里生活?日子……过得清苦吧?”他不等杨过回答,又迫不及待地追问,“你娘她……她……是什么时候走的?走的时候……可遭了罪?”那话语里的关切与痛惜,浓得化不开。
郭芙安静地跟在娘亲身边,小耳朵却灵敏地捕捉着前方的对话,心思澄澈如镜。爹爹这异乎寻常的热情和对杨过身世细节的锲而不舍,几乎不言而喻——这小子父母的往事,不仅与爹娘有关,恐怕还牵涉至深。她的目光下意识飘向身边的娘亲。
黄蓉步履从容,嘴角甚至还维持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与父亲低语着岛上近况,仿佛一切如常。可落在郭芙眼中,娘亲那看似平静无波的侧脸线条下,却隐藏着一丝极其细微的绷紧。那温婉笑容的弧度,分明比平日里僵涩半分,眼神深处掠过的一抹难以言喻的复杂,更像是在小心翼翼地避让着什么。这份几乎完美的克制,恰恰暴露了她内心深处的波澜。爹爹……爹爹简直是满心满眼只剩下这个“故人之子”,那毫不掩饰的欣慰与激动,仿佛失而复得的不是故交血脉,倒像是他自己久别重逢的骨肉!郭芙微微撅嘴,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小小的、连她自己都未深究的醋意和微妙的不平衡感。
杨过却是实实在在地懵了。从码头郭靖那失控的激动,到黄蓉师姐那瞬间惊变的复杂目光,再到此刻郭靖宛如慈父般的声声垂询……这巨大的信息冲击让他如坠云雾。那个在他生命中长久以来被刻意回避的、名为“父亲”的存在,像一颗深埋的种子,骤然被抛入阳光暴晒之下,伴随着剧烈的好奇与恐慌破土而出!记忆深处,那无数个黄昏里,牛家村其他孩童牵着父亲大手回家的剪影,与娘亲沉默时那空洞而哀伤的眼神交叠回放。他甚至能清晰忆起自己鼓足勇气问起爹爹时,娘亲未语泪先流的模样……那滚烫的泪珠砸在他幼小无助的手背上,灼烧般的痛感时隔多年依然清晰!
这股积蓄多年的渴望与迷惑,如同汹涌的暗流,终于在坐到饭桌前,被眼前这“家人”团聚的温暖假象稍稍催化,便冲破了他强行维持的镇定。他艰难地放下几乎没动过的筷子,喉结滚动了几下,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声音干涩地打破了席间微妙的平衡,目光直直投向对面一脸关切的郭靖:
“郭伯伯……”每一个字都像从嗓子眼里艰难挤出,“我……我爹……康、康弟?……他……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如同按下了一个诡异的暂停键。
饭桌上瞬间落针可闻。黄蓉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一紧,脸上那层强装的平静瞬间凝固,随即极快地垂下眼帘,掩饰着内心的惊涛骇浪。郭靖脸上的慈爱也骤然僵住,那宽厚的笑容凝滞在脸上,化作一片纠结的痛苦和茫然失措。他嘴唇嗫嚅着,粗壮的手指用力捻着筷子,眼神在杨过脸上和自己面前的碗碟间慌乱地游移,额头似乎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
郭芙心道:果然如此!看来杨过他爹的死,绝非寻常!看这架势,恐怕还是桩压在心口的大石。而娘亲的反应……郭芙的心揪了一下,果然和娘亲脱不了干系!她偷偷瞄向杨过,只见那少年脸上期待与不安交织,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康弟……他……”郭靖终于开口,声音艰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是我的……义弟……一个……非常好的人……”他努力想挤出一点温暖的笑意,却比哭还难看,“只、只是……你还没出世……他……他就不……不在了……”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的“不在了”三个字,几乎含混在唇齿间,带着巨大的遗憾和回避。
果然去世了…… 杨过的心重重沉了下去,随即是一股钝痛。怪不得娘亲每每提及,总是肝肠寸断。他正想再追问一句“如何去的”,门外却陡然炸响一道尖锐刺耳、充满了浓重酒气和积郁怨气的嘶吼:
“他爹?!杨康?!呸!”柯镇恶拄着铁杖,摇摇晃晃地倚在门框上,那张布满风霜的老脸因酒精和深刻的憎恶而扭曲狰狞,“你爹可不是个什么好东西!狗屁的好人!一个认贼作父、贪图富贵、卖国求荣的腌臜杂种!杨康!他死有余辜!死——有——余——辜——!”
轰!!!
宛如一道九天雷霆直接劈在了杨过的天灵盖上!他刚刚才在心里为那未曾谋面的父亲勾勒出的、被郭靖勉强描述的、带着模糊温暖的“义弟”形象,瞬间被这番恶毒至极、却字字如刀的话轰得粉碎!血色倏然从少年脸上褪尽,留下惨白的底色。他猛地抬头看向门口那个散发着冲天酒气的老瞎子,瞳孔缩得如同针尖!一股混杂着腥甜的逆血瞬间冲上喉头,堵得他几乎窒息,胸腔里炸开撕裂般的剧痛!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娘亲那刻骨铭心的痛苦、对“爹”这个字眼的避之唯恐不及,根源竟在于此!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父亲的形象,或平庸,或严厉,或慈爱,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如此的不堪!巨大的屈辱、被欺骗的愤怒、对亡母心疼到极致的悲愤如同岩浆般在他血管里奔涌咆哮,让他的手指狠狠抠紧了桌沿,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咔吧”的细微声响,双眼瞬间爬满猩红的血丝!
郭芙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震惊地看向柯公公,又担忧地望向对面几乎僵化成石像、眼眶瞬间猩红的杨过,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太明白这番话对杨过的杀伤力有多大了!平日里看似没心没肺,可对于父亲,他心底那份执拗的渴求与幻想从未熄灭!
“柯兄!慎言!”几乎是柯镇恶话音落下的瞬间,黄药师冰冷如霜玉的声音响起。不见他如何动作,他面前的一根竹筷已如离弦之箭,“嗖”地破空而出!那筷子并未直射柯镇恶要害,而是带着凌厉至极的劲风,堪堪擦着他耳廓呼啸而过,“笃”地一声深深没入了他身后的门框之中!力道之强劲,筷子尾部尤自嗡鸣震颤不止!整个厅堂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几十度!
黄蓉也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蕴含极度警告与怒火的一击惊得脸色微变,立刻起身阻拦:“爹!息怒!”她强压着心中的烦躁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力感,语速极快地对着旁边的哑仆下令:“来人!大师傅喝多了,快扶大师傅下去休息!好生伺候着!”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如雕塑般僵立着的柯镇恶,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和急切,然而……她那劝阻之中,唯独没有对柯镇恶那番辱及逝者、极其难听的评价,做出一丝一毫的、明确的反驳!
这片死寂般的沉默,比柯镇恶的咒骂更让郭芙心惊肉跳!娘亲……默认了?!这一认知如同冰锥刺入心脏!她看向杨过,那个刚才还满怀希望和忐忑的少年,此刻站在那里,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失魂落魄地盯着面前空气,仿佛在看着父亲粉碎的、再也拼凑不起来的残影……
“……”柯镇恶被那贴面而过的筷子惊得酒醒了几分,又被黄蓉这不容置喙地“请走”命令弄得又羞又怒,借着酒劲更是暴跳如雷:“哈!黄老邪!好你个黄老邪!回来了就这么对我是不是?!你……你……”他挥舞着铁杖,杖头在地上敲得咚咚作响,却终究不敢对黄药师发作,只能踉跄着被哑仆半拖半劝地往外走,口中兀自不甘地嘶喊着:“我走……我走……碍着你黄老邪的眼了!我走!!”
这荒诞又悲凉的闹剧,彻底撕碎了最后一丝表面和平。
郭芙胸口憋闷得难受,听着柯公公那每次外公回来必定上演的“我走”戏码,一股无名火和难以言喻的委屈直冲心头。她再也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愤懑地嘟囔出来:“大公公这话也太过分了……什么都不知道就骂人……” 她指的是杨过的父亲,也是指屡屡受此待遇的外公。凭什么?!
她的声音虽小,但在场几人的功力,如何能听不清?本就凝滞的空气仿佛被投入了冰块,寒意更甚。
“哼。”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竟然来自一直沉默的黄药师。他不再看被带出去的柯镇恶,也没理会旁边瞬间紧张起来的女儿,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第一次极其专注地、甚至带着点审视意味地看向了自己那正在爆发边缘的外孙女郭芙。
就在郭芙被外公这莫名其妙的一“哼”弄得有些发懵时,黄药师开口了,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划开了某些刻意回避的现实,目光沉沉地落在黄蓉脸上:
“他如此辱及你生身之父,污名盖顶,魂灵难安……你身为女儿,竟连一声驳斥都不敢么?”
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冷硬的地面上!
黄蓉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原本维持的镇定面具瞬间破碎。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父亲,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嘴唇微微颤抖着:“爹……我……”话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能说什么?辩解大师傅失言?可那是事实!为当年之事开脱?可那伤疤牵连太深太重!斥责郭靖没有及时制止?可靖哥哥那满心的欢喜与痛惜……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委屈淹没了她,只能徒劳地避开父亲那洞悉一切的目光,紧咬着下唇。
郭芙也被外公这前所未有的质问震慑住了!她惊恐地看着娘亲瞬间灰败的脸色和眼中那几近崩溃的痛苦!外公的话如同惊雷,炸得她脑中一片空白!原来……外公真正在意的,甚至不是柯镇恶对杨康的辱骂,而是娘亲那选择了沉默、选择了维持这脆弱表面、甚至是选择对父亲那份或许难言却也真实的过往……视若无睹的态度!这才是外公真正的心痛和难以理解的源头!
黄药师不再看黄蓉,目光缓缓扫过眼神空洞、仿佛整个信仰都已崩塌的杨过,扫过呆若木鸡、显然也被巨大真相和家庭风暴冲击得不知所措的郭芙,最后落在一片狼藉、残羹冷炙的饭桌之上。
他那张向来俊雅从容、带着几分疏狂不羁的脸上,头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深深的失望。那并非对某一个人的愤怒,而是一种看透了某种轮回宿命、某种无法打破的枷锁的茫然与倦怠。
他极其缓慢地站起身,那挺直的背脊似乎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佝偻。袍袖拂过冰冷的桌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一声低沉到了极致、几乎是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的长叹,带着无边的苍凉与认命,低低地弥漫开来,压得满室尘埃都仿佛为之黯淡:
“罢了……罢了……”
“唉……果然……子女……皆是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