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那场本该温馨的接风宴，最终在一片阴云惨雾中草草收场。郭靖强打着精神安抚完醉醺醺、骂骂咧咧的柯镇恶，便再无心力面对杨过复杂难言的目光和妻子掩不住的疲惫，早早回了房。黄蓉沉默地收拾着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残席，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黄药师自说出那句沉重的“儿女皆债”后，便独坐窗边，对着满岛的月色，周身笼罩着一种千年寒冰般的寂寥。杨过更是如同失了魂魄，饭食在他嘴里味同嚼蜡，全程低垂着头，碗筷碰击的轻响都显得格外刺耳。
全场唯一吃得还算安然的，大概只有郭芙了。并非她冷血无情，只是她有一套独特的、近乎“断尾求生”的生存本能——就像受伤的壁虎会自行断尾，那些会搅乱心神、让她难受的事情，她往往选择将它们迅速剥离，封存在记忆某个不常打开的角落，眼不见心不烦。这种特质说是心大，亦或是某种意义上的无情，但对她而言，却是保持内心澄净的不二法门。
然而，这份“心大”带来的副作用，便是晚饭时不知不觉间，她竟比平时多吃了不少！此刻躺在床上，那沉甸甸的饱胀感像一块巨石压在肚子上，令她辗转反侧，无论摆出何种姿势都觉得不畅快。
“唉……”她烦躁地踢开薄被，索性翻身下床，“溜达溜达消消食吧。”
深夜的桃花岛被月光洗练得一片银白，凉风习习，吹散了白日的燥热。郭芙踩着被露水微微打湿的小径，漫无目的地溜达，直到路过廊下，才发觉那里早已坐了一人。
是杨过。
他背靠着廊柱，屈着一条腿，手臂懒散地搭在膝盖上，整个人蜷缩在浓重的阴影里，沉默得像一块礁石。他的视线没有焦点，只是失神地望着庭院中那棵在月华下投下巨大黑影、显得格外孤寂苍凉的老槐树。那树影婆娑，摇曳着，仿佛映照出他此刻同样荒芜而纷乱的心境。
郭芙脚步顿了一下，没有惊扰他。她径直走了过去，脚步声打破了夜的寂静。杨过闻声抬头，月光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那双平日里神采飞扬的黑眸此刻却蒙着一层水光，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伤感和茫然。他看见是郭芙，眼神微动，没有言语，只是往旁边默默地挪了挪身体，空出了一点位置。
郭芙会意，挨着他坐下。夜风温柔，带来桃林深处的暗香。她没有开口询问，也没有试图去探究对方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她只是想了想印象中一种似乎能传递温度的方式，随即轻轻地将自己的头，靠在了他微凉的肩膀上。
这出乎意料的亲昵举动让杨过浑身猛地一僵！一股混合着少年青涩气息的暖意猝不及防地侵袭而来。郭芙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瞬间的紧绷，僵硬的肌肉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然而，仅仅几息的功夫，在那带着桃林甜香的夜风的吹拂下，那僵硬竟然奇迹般地、极其缓慢地松弛了下来。他紧绷的肩膀线条软化了，微微向她倾斜了一点，承接住那份意外的重量。他依然沉默着，但先前那种仿佛随时会碎裂开的悲怆似乎被这无声的靠近驱散了一些。
郭芙闭上眼睛，享受着夜风的抚摸，也享受着这难得的、无人言语、只有呼吸与心跳交织的静谧时刻。她知道他此刻需要的不是追问，而是无声的陪伴。
果然，不知过了多久，当月光偏移，在他们脚下投下更清晰的剪影时，杨过低哑、带着破碎感的声音，终于沉沉地流淌出来，如同压抑了太久的河流：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他的声音干涩，仿佛许久未说话，“……我的父亲……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没有看郭芙，只是望着虚空中某一点，眼神里充满了孩子般的困惑和无助。
“他……为什么不要我和娘亲了？……为什么……就把我们这样抛弃了？……”这句话像是一把生锈的钝刀子，在他心头反复切割，声音不受控制地哽咽起来，“这个问题……像梦魇……无数个夜晚……翻来覆去地磨着我……让我睡不着……”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却又陷入更深的迷茫：
“我猜想过……他可能是个很了不起的、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像故事里那样？……或者，……也许他只是个很普通很普通的……种地的……打鱼的？……不管怎么样，我只希望……他活着……哪怕只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也好过……”他突然说不下去了，那个最坏的结局被柯镇恶用最残忍的方式捅破，对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来说，这份“知道”远比“不知道”更加酷刑。接受父亲不在了是一回事，接受父亲是个“认贼作父的卖国贼”甚至“死有余辜”，那是另一重更加深重的绝望和无措。
郭芙的心被这沉重的话语揪紧了。她擅长的是理直气壮的呛声回怼，是伶牙俐齿的斗嘴，是用行动证明自己，却独独对如何安抚人心、纾解这般厚重的悲伤感到棘手。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贫瘠的词汇库里根本搜刮不出一句有用的安慰之词。她无法反驳柯镇恶的话，因为那似乎得到了郭靖和黄蓉的默认（至少没有当场激烈反驳）；她也不能像哄孩子一样说“那都是假的”，因为显然不是。她甚至没法像娘亲那样温柔地讲道理。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在夜色中，轻轻抬起手，摸索着找到了那只放在他膝盖上、紧紧攥成拳头、骨节都泛着青白的手。她的指尖带着一点点暖意，小心翼翼地覆了上去，然后，坚定地用自己的小手，用力地包裹住他那冰冷、微微颤抖的手背。
仅仅是这么一个简单到近乎笨拙的动作，却像是按下了杨过心湖中那咆哮的洪流瞬间宣泄的闸门。
他身体猛地一震，一直强撑着的最后一丝盔甲轰然碎裂。他没有挣扎，反而如同抓住了暴风雨中唯一的浮木，反手用力地回握住了郭芙的手。紧接着，他那颗一直在努力保持挺直的脖子终于垂落下来，额头轻轻地、抵在了郭芙靠在他肩膀的头顶的发旋处。
“芙妹……”他的声音压在郭芙的头发上，闷闷的，带着压抑到极致的哭腔和全然的依赖，“我……我真的……好难过啊……”
他顿了一下，像是汲取着身侧传来的暖意和力量，说出了那句在这个冰冷时刻唯一的依靠，也是未来漫长岁月里他无数次回味、并最终成为信仰的宣告：
“……我现在……真的……只有师傅……和你了……”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块，在郭芙心上激起了从未有过的剧烈涟漪！“噗通！噗通！”她的心跳声骤然放大，响亮得仿佛就在她自己的耳边炸开，在寂静的夜里清晰无比。
一股滚烫的、陌生的、混杂着异样情愫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脸颊和耳根，让她几乎想立刻抽回自己的手。那股悸动是如此的汹涌而陌生，来得毫无预兆，像一颗刚刚点燃的火种，瞬间燎原。她觉得嗓子有点发干，脑子也有些乱糟糟的。为什么？为什么听到这句话，她会这样心跳失序？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份沉重而纯粹的信赖与宣告。
最终，她只能选择沉默。
大概是彻底卸下了心防，也许是身边无声的包容给了他倾诉的勇气。杨过开始断断续续地呢喃，声音低哑而疲惫，说着那些牛家村挨饿受冻的艰辛，说着娘亲强撑着病体也要赶工换米最后油尽灯枯的绝望，说着在街头被打狗帮追得像丧家之犬的日子……那些深埋的苦楚，在这样一个心防决堤的深夜，在唯一愿意接纳他的人身边，毫无保留地流淌出来。
郭芙起初还努力地听着，点着头，发出一些模糊的回应音节。但夜渐深，饱食的困意卷土重来，加上廊下暖风熏人，少年的絮语又带着奇异的安稳感。她的意识像被温暖的潮水一点点浸没，眼皮越来越重，头也越来越沉……杨过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却像是隔了一层水幕：“芙妹……以后……我们一起……一起……练好功夫……让谁也……”后面的句子如同破碎的音符，坠入了她沉沉的睡梦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
迷蒙中，她似乎感觉身体一轻，被一股熟悉的、带着淡淡汗味和青草气息的少年力量托起，稳稳地伏在了一个宽厚而温暖的脊背上。脚步轻而稳健，带着练武人特有的韵律感，缓缓移动。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哦，是了，在嘉兴那个小院里，他们偶尔会在半夜偷偷爬上屋顶看星星。有时她也会像现在这样熬不住睡着了，最后总是被杨过这样小心翼翼地背回房间。他曾半是抱怨半是玩笑地说过：“芙妹，你这算不算变着法子考验我的轻功？”
这个模糊的念头闪过，郭芙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咕哝了一声，将脸更深地埋进那令人安心的脊背，彻底沉入了无梦的混沌。
再睁开眼时，已是天光大亮。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床前洒下明亮的光斑。
郭芙拥着薄被坐起身，有些茫然地抓了抓睡得蓬松的头发。昨晚……
意识一点点回笼，廊下的凉风、手心的温暖、令人窒息的心跳、还有那宽阔安稳的背脊……以及……一段支离破碎的梦境？
梦里的画面如同被水浸湿的墨迹，模糊不清。只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在一片浓雾弥漫的荒原上拼命追赶一个男人的背影。那背影挺拔，行走如风，任她如何加速狂奔，却始终隔着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而且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终像被风吹散的流沙，消失在白茫茫的雾气里……
郭芙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莫名其妙、甚至有些让她心头烦躁的梦境残留。什么嘛！她懊恼地拍了一下额头，脸颊又不自觉地泛起一阵可疑的热意。“郭芙啊郭芙，才多大个人，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她小声嘟囔着，赶紧跳下床，梳洗打扮，试图用最快的速度将那不合时宜的幻影和昨夜莫名的心悸统统压回心底。
收拾停当，她习惯性地去敲隔壁杨过的院门。
“杨过？”
院内一片寂静。
她又提高声音喊了一声：“喂？杨过！懒虫还没醒？”
依旧无人应答。
院门并未落锁，郭芙心头升起一丝狐疑，轻轻推门走了进去。小小的院子简单整洁，晨光在石桌上投下一方温暖。
桌子上，压着一块小石头，下面是一张字条。墨迹清隽有力，正是杨过的笔迹：
芙妹：
与师傅赴海边练功。见你酣眠如小猫，实不忍扰你清梦。
过字
“哈？”郭芙刚看完最后一句，瞬间炸毛，一把抄起那张字条，作势要揉成一团！
“不忍扰你清梦”？！
郭芙的脸颊“腾”地一下红了个透顶，一半是羞恼，一半是被揭穿睡懒觉的尴尬！
“还小猫？！”
谁像小猫了！她才没有！
她气鼓鼓地盯着纸条，仿佛要透过纸背把那个写字的家伙瞪出来打一顿！一股混合着被瞒在鼓里的不满、被形容成“酣眠如猫”的气愤、以及一种更深层的、类似于“凭什么把我撇下”的微妙被忽视感，瞬间涌上心头！
她羞恼地将纸条重重拍回桌上，指着门外海边方向，几乎要跳脚：
“杨过！你这个混蛋！回来要你好看！！”
要不是他自己絮絮叨叨大半夜，她至于睡得跟个小猫一样（呸呸呸！才不是小猫）醒不过来吗？！
清晨微咸的海风似乎也没能吹散少女颊边那份又羞又恼的红晕。而远处海岸线上隐隐传来的海浪拍击声和少年练掌时清越的呼喝声，仿佛在对这无声的控诉发出遥远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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