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是这片天地最不羁的过客。它裹挟着咸涩的气息呼啸而至，卷起层层叠叠的海浪，那些浪头像是被无形的巨掌揉捏塑形，一次次高高跃起，又携着千钧之力狠狠拍击在岸边的礁石和沙滩上。哗啦啦——！哗啦啦——！碎裂的水花如同千万颗骤然迸溅的琉璃珠，又在阳光下折射出转瞬即逝的虹彩，随即化作细腻的泡沫，随着潮汐悄然退去。这声音时而激昂磅礴，宛如战鼓擂动；时而低回呜咽，又似有无形的巨人在海底深处发出苍茫的叹息。
当郭芙来到这片熟悉的海域时，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青一蓝两道身影静立在风浪扑打的沙滩边缘。黄药师身姿挺拔如松，青衫被海风鼓荡，更显出尘飘逸。杨过则站在他斜后方半步之处，同样站得笔直，只是身形尚显少年的单薄。两人俱是反手将一柄古朴长剑负在身后，剑鞘尾部没入沙粒中，仿佛已在此站立许久，与这方狂放的海天融为一体。
他们的目光，都投向那渺远得与天空融为一体的海平线。湛蓝的海水与同样澄澈的天幕在视线尽头模糊了界限，共同晕染成一片无垠的深邃之蓝。激荡的浪头前赴后继地撞击岸堤，又在每一次碰撞后轰然退却，留下一条条蜿蜒曲折的白色泡沫印迹，很快又被下一次潮涌抹平。空气中弥漫着浓厚得化不开的咸腥气息，冰凉的水汽扑打在脸上，带来清醒的微刺感。
郭芙微微歪头，看着两人沉浸在这由风和浪共同奏响的“乐曲”中的专注模样。显然，早课已经结束，此刻正是感悟的关键时刻。外公在引导杨过体会那独属于他的《碧海潮生曲》——以天地为师，从这自然之音中，聆听那份涵盖天地、包含潮汐涨落、蕴含生命强韧与毁灭交替的宏大意境。
她的目光也随之投向远方。几羽伶俐的海鸟，如同精灵驾驭着狂暴的气流，在陡峭的崖壁和翻涌的浪尖间盘旋，尖锐的鸣叫被风声吞没，小小的身躯在巨大的自然力量中显得如此渺小又如此坚韧。它们兜兜转转了几个轮回，终于振动着翅膀，向着云层深处悠然飞去，只留下越来越小的黑点。
郭芙踮起脚尖，轻轻踩在柔软的细沙上，试图无声地靠近。沙粒微微下陷，又被不停歇的海风迅速刮平抹去痕迹。然而，习武之人的耳力何其敏锐。
“芙儿，怎么不多休息一会？”黄药师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温和，并未回头，却早已察觉她的到来。
郭芙索性也不装了，一步跳到外公身边，故意撅起嘴，拖长了音调撒娇道：“哼！外公在背着我偷偷传授杨过高深功夫是不是？小气鬼！”
黄药师终于侧过身，无奈地看了外孙女一眼，曲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眼神中却盛满纵容：“小滑头，这些……你当年坐在那块礁石上，一坐就是一整天的时候，不都已经经历过了么？哪样为师落下你了？”
郭芙心湖中仿佛投入一颗小石子，漾开浅浅的涟漪。是啊，她看向不远处那块被海水打磨得圆润光滑、如今空置着的巨大黑礁。那是她的“专属宝座”。小时候，她就喜欢抱着膝盖坐在那上面，目光放空地凝视着眼前这片浩瀚的蔚蓝。那时的大海就像一面无瑕的镜子，倒映着同样深邃无垠的天空，水天一色，壮阔得令人心醉又神秘得引人入胜。看着浪花跳跃，听着风声呼啸，感受阳光洒在脸上的暖意，就那么静静地发呆，任凭思绪如潮水般涨落。她竟从来不觉枯燥，反而觉得那是世上最自在、最靠近外公那个境界的奇妙时光。
这份与大海的天然亲近，也让她对于融合了海洋韵律与武学精妙的《碧海潮生曲》，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感悟。学习它的进程，郭芙总比杨过快上那么几分。那些复杂精妙的指法变化、曲调中蕴含的潮汐律动与内力奔涌的微妙联系，她仿佛生来就能理解其神韵。
相比之下，杨过对武学的热情则更直接、更具侵略性。他渴望力量，痴迷于各种高深莫测、威力强大的招式绝学，那份对力量的原始渴望和刻苦钻研的精神不容小觑。郭芙则更偏爱那些需要头脑运转的“奇技淫巧”——奇门遁甲的玄妙布局，医毒双绝的精微掌控，以及种种出人意料的机关术数。幸好她的外公博古通今、学究天人，一身学问繁杂深奥如海，足以同时满足这两个天资卓绝却又兴趣迥异的小怪物。因材施教的结果，便是杨过已将桃花岛的精妙武学练得颇具火候，那些看似随意挥洒、举重若轻的招式一旦使出，往往能让人猝不及防，吃尽苦头。
郭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身侧的杨过脸上。海风吹拂着他额前垂落的几缕碎发，露出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此刻，他脸上挂着的，是郭芙熟悉的、略带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里映着浩瀚大海，明亮而平静，哪里还有半分昨夜廊下那般失魂落魄、痛彻心扉的悲戚？那个蜷缩在阴影里诉说身世的小孩，仿佛被这清晨的海风吹散了踪迹。
“芙妹，怎么老是偷偷看我，莫不是被我帅气的外表迷住了？”杨过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视线，侧过头来，嘴角勾起一个痞痞的弧度，故意拖长了调子调侃道。
郭芙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秀眉倒竖，狠狠白了他一眼：“呸！自大狂！你是不是太自恋了？看海浪而已！”
“怎么可能只是看浪？”杨过笑得更加促狭，凑近一点，压低了声音，装模作样地指指点点，“你自己照照海水看——双颊绯红似桃花，眉梢不自觉地微挑含着春意，嘴角更是压都压不住地上扬……这不是被我的绝世风采迷倒了是什么？别狡辩了芙妹！”
“你……”郭芙被他这连珠炮似的歪理邪说堵得语塞，又气又恼，却又碍于外公就在旁边，不敢真的暴起打人，粉嫩的脸颊却实打实地更加红艳起来。
杨过看着她这副明明气炸了却碍于长辈只能憋着、连耳根都染上红晕的可爱模样，心中那点因为昨夜而残留的阴霾似乎也被驱散了，得意之情更是溢于言表：“哎哟哟！看这被戳中心事，小脸蛋红得！芙妹承认也没什么嘛！”他一边说，一边偷瞄黄药师的脸色，见师傅只是负手含笑看着他们，并无制止之意，胆子又壮了几分。
“你……你住口！”郭芙被他这赖皮劲儿气得跺脚，海水溅湿了她的裙角也顾不上了。她一把拽住外公宽大的青衫衣袖，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般告状：“外公！您看杨过！他……他公然调戏才九岁的小姑娘！太不像话了！”声音里充满了控诉和被歪曲事实的愤怒。
“好了，好了，过儿，芙儿。”黄药师适时出声，打断了这场无伤大雅的“口舌之争”。他拍了拍郭芙揪着他衣袖的手，目光扫过两人，带着看透一切的淡然笑意，“你俩啊……从嘉兴拌到桃花岛，这船还没坐稳呢，又要吵上了？天色不早，海风也大，回去吧，饭菜怕是早已备好了。”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
郭芙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外公刚才那看戏般的神情！分明就是故意纵容杨过逗她！原来外公也是个“帮凶”！她鼓着腮帮子瞪了外公一眼，又狠狠剜了还在偷笑扮无辜的杨过一眼，哼了一声，扭头就走，摆明了不再搭理后面那个讨厌鬼。一路上，她只管挽着外公的手臂，小嘴嘚啵嘚啵地说着路上的见闻或者岛上的新变化，刻意忽略身后那道亦步亦趋、始终存在的影子。
至于杨过……昨晚发泄了一通，看他今天这生龙活虎的赖皮样子，应该是没啥大问题了。郭芙悄悄松了口气。剩下那些复杂的恩怨是非、前尘过往……就让他那个神通广大的师傅去操心头疼好了！她很自然地就把自己摘了出来。
落在后面的杨过，看着前面祖孙二人亲昵的背影，海风吹散了他的发丝，也带回了不久前的记忆——清晨的海滩，天光将亮未亮，海浪的声音比此时更显低沉。
“过儿，”黄药师的声音在风浪声中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为师知道，你看似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实则心思细腻，易钻牛角尖。对于情之一字，更是看得极重，无论是亲情还是……其它。”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杨过脸上，“你爹的事……我早已知晓其存在。”
轰！杨过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无声的控诉！师傅……知道？！
黄药师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无悲无喜：“不必如此看我。瞒着你，非是存心。只因人性复杂，世事难断。若你父亲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纯粹恶人，你那刚烈忠贞的母亲又如何会倾心于他，至死难忘？”他深邃的目光投向翻涌的海面，“真相往往盘根错节，埋在历史的尘埃之下。为师本意，是待你年纪再长，性情更坚，自行去探求、去分辨。只是世事难料，柯镇恶那莽夫提前打破了这安排……”他再次停顿，带着一丝惋惜，却也有一份超然，“那么，如今路便只有一条——用你自己的眼去看，用自己的心去思，自己去寻找那个属于你、也属于你父亲的真正答案。记住，道听途说，三人成虎。是非功过，当由己辨。”
自己去找啊……杨过咀嚼着这四个字的分量。心头的沉重并未减轻，却仿佛拨开了一丝迷雾，隐约看到了一条崎岖但并非绝境的小径。
想到昨夜廊下的倾诉……那无边黑暗中唯一抓住的温热……幸好，幸好芙妹后来睡着了，没看到他最后那失控的脆弱……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前方那个娇俏的身影。
“至于芙儿……”黄药师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更复杂难辨的意味，仿佛陷入了某些回忆与考量。
杨过的心瞬间提起！芙妹如何？
黄药师沉吟良久，最终只是缓缓摇了摇头，那深邃的目光中似乎掠过万千难以言喻的思绪：“芙儿这孩子……看似有情……实则……”后面的话语消散在海风里，只剩下一个意味深长又略带叹息的摇头。
看似有情，实则……如何？
杨过的心被这个巨大的留白猛然攥紧。那个没说完的“实则”像是一根悬在心口的羽毛，轻轻搔刮着，带着困惑与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明了的……不安？师傅没说完的话里，包含着什么？是对芙妹性格的洞悉？还是对未来某种可能性的担忧？他不明白。芙妹明明对他那样好……
回忆戛然而止。
前方，郭芙和黄药师似乎停下了脚步，在等她？
“师傅！芙妹！等等我啊！”杨过抛开那些暂时想不通的纷乱思绪，扬声喊道，加快了脚步。海风吹拂着他束起的发丝，脚下的沙粒被踩得咯吱作响。无论前路如何，至少此刻，他清晰地知道，自己不再是漂泊无依、孤零零的影子。
他疾步向前跑去，脸上重新扬起了灿烂的笑容。阳光正好，穿透海雾，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金色的沙滩上，与另两个影子重叠交错，分外的清晰。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