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闻的登山靴碾过青石板时,山雾正漫过后山的野菊丛。他仰头望去,爷爷的墓碑藏在松树林里,碑身被岁月磨得发亮,像块浸了松脂的老玉——和他记忆里那个坐在房子前晒太阳的老人身影重合
路流川到了。
父亲路流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生硬的沙哑。他把竹篮往地上一放,竹篾擦过石板的声响惊飞了两只灰雀。
路闻这才注意到,父亲的背比去年更驼了。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沾着泥点——应该是今早去后山挖的野菊。篮底铺着层新鲜的蕨菜,最上面摆着个粗陶茶碗,碗沿有道缺口,是爷爷生前最宝贝的那只。
路闻父亲,我来擦碑。
路闻伸手去接父亲手里的抹布。路流川躲开了,粗糙的指腹蹭过碑上的字
路流川我的名字是你太奶奶取的,说'流川'要像山涧水,养得活子孙。
他的拇指停在"路守诚"三个字上
路流川还记得你爷爷走的那天,把我单独留下吗,他让我放下心事。
山风卷着松针落下来,扫过碑前的供品。路闻这才发现,父亲摆的不是他常买的白菊,而是爷爷生前最爱的野菊——金黄的花瓣蜷着边,像被揉皱的旧糖纸。
路流川你小时候...
路流川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碑上的松针
路流川那些训练成果,我一直都知道。
路闻的喉结动了动。他记得七岁那年发烧,爷爷用晒干的紫苏叶煮水给他擦背;十岁训练摔断胳膊,爷爷一直守着他,帮助他治疗;十五岁赢得三个陪练,爷爷笑着坐在训练场看着他——可这些,他从未对父亲说过。
路流川你爷爷走前...
路流川的手抚过碑上"先考"二字,指甲缝里还沾着挖野菊时的泥
路流川攥着我的手说,'阿川,我对不住你。你娘走得早,我又身不由己。王的忌惮让我时刻都提心吊胆,只能牺牲你。
路闻蹲下来,把供品摆正。陶茶碗里倒上半盏山泉水,水面浮着片野菊瓣。他想起上周整理爷爷遗物时,在木箱底发现的布包——里面是他从小到大的照片,从百日宴到高中毕业,每张背面都有爷爷歪歪扭扭的字迹:"闻儿会笑了""闻儿长个儿了""闻儿穿警服真精神"。
路闻我当上动物保护警员那天,去了爷爷的老房子。
路闻轻声说
路闻阁楼上有口木箱子,装着他给流浪猫治病的药瓶,还有张泛黄的纸,写着'守诚兽医诊所'的招牌。
路流川的手指突然抖了抖。他从裤兜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抽了半支又掐灭
路流川嗯,你走之后,你爷爷开了个兽医诊所。
山雾散了些,阳光漏下来,照在父亲斑白的鬓角上。路闻这才看清,父亲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细碎的草屑——是刚才擦碑时蹭的。
路闻爸,你看。
路闻指着碑旁的野菊丛
路闻爷爷当年就在这儿种了一片药圃,说'野菊生命力强,像那些流浪动物一样。
路流川蹲下来,用枯枝拨了拨野菊
路流川你爷爷常说,'人这一辈子,就像种药材。该施肥时施肥,该晒太阳时晒太阳,别等老了才后悔没好好活'。
远处传来脚步声。路闻转头,看见叔叔路守成从山路上走来,手里提着瓶二锅头——那是爷爷生前最爱的酒。
路闻叔叔老弟!
守成叔的声音带着点哽咽
路闻叔叔我就说今儿得赶回来,你爷爷托梦给我,说'你哥俩该坐一块儿喝两盅'。
守成叔把酒放在碑前,掏出手帕擦了擦碑身。他的手和父亲很像,指节粗大,虎口有老茧。
路闻叔叔那年我去出去打仗,你爷爷追着火车跑了半里地。
守成叔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路闻叔叔我回头喊他,他说'你们兄弟俩,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可根儿都在这儿'。
路流川沉默片刻,从竹篮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两块芝麻糖
路流川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爸每次出去,都给你带回来好多。
守成叔接过糖,剥了块塞进嘴里
路闻叔叔甜是甜,就是太硬了,硌得牙疼。
路闻叔叔他突然笑起来,"你爷爷还说,'守成这孩子,心软得像棉花,居然还能打仗。
路闻望着两个长辈,忽然想起爷爷的老照片。照片里的老人穿着蓝布衫,坐在药柜前,身后是整面墙的药材罐子,每个罐子上都贴着手写的标签:"陈皮""枸杞""紫苏"。
路闻爷爷要是知道
路闻说
路闻他儿子俩坐在这儿,给他说体己话,该多高兴。
风又起了,吹得野菊轻轻摇晃。路流川从兜里摸出个塑料盒,里面是包烟丝——是爷爷生前自己种的旱烟。他卷了支烟,点燃,烟雾里眯起眼
路流川你爷爷走前,说'我这辈子最亏欠的,是阿川和守成'。
守成叔拍了拍父亲的肩
路闻叔叔现在说这些干啥?咱们兄弟俩好好的,他泉下有知,也安心了。
路闻从背包里取出个相框,里面是爷爷的照片。他把相框靠在碑旁,阳光透过相框,在地上投下老人温和的笑影。
路闻爸,守成叔。
路闻说
路闻下周队里要办宠物领养日,我想把爷爷的药柜搬到现场。那些老药瓶洗干净了,能当花盆种多肉,说不定能帮着找个好主人。
路流川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
路流川行。我明儿去后山砍几根竹子,给你编个药柜架子。
守成叔从酒瓶里倒了三杯酒,酒液在粗瓷碗里晃荡
路闻叔叔你爸在奉阳城,居然还学会了手艺活,我带了酱牛肉,等会儿在院子里摆桌。你爷爷最爱吃的,咱们都带上。
山雾彻底散了,远处的村庄飘起炊烟。路闻望着碑前并排的三碗酒,忽然觉得,有些隔阂就像春天的冰,看着硬邦邦的,可只要晒晒太阳,就会慢慢化在风里。
他伸手碰了碰父亲的手背。父亲的皮肤粗糙得像老树皮,却暖得烫人。
路流川爸
路闻说
路闻今年清明,咱们一起给爷爷上柱香。
路流川没说话,只是把烟蒂按在碑前的青石板上,火星子噼啪响了两声,像极了爷爷生前点旱烟时的动静。
山风裹着野菊香掠过,吹得墓碑前的照片微微晃动。照片里的老人眯着眼,仿佛在看什么热闹——看他的两个儿子,终于学会了,如何把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酿成山风里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