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凡义的皮鞋踩过青石板时，小区里的老榕树正往下滴着水。入梅第七天，石凳上还洇着昨夜的雨渍，母亲把蓝布衫搭在膝头，说这样坐不凉。他蹲下来帮她理伞骨，伞面上的牡丹被雨水泡得发皱，像极了他七岁那年的记忆。
母亲小义回来了
母亲突然开口，蒲扇停在半空
母亲最近累不累？
郑凡义还行。
雨丝顺着伞沿落下来，在两人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母亲来，坐下歇会。
郑凡义嗯。
母亲看着远方，慢悠悠的说
母亲还记得咱们的邻居，你王叔吗？
郑凡义的手顿在母亲斑白的鬓角，伞骨"咔嗒"一声磕在石凳上。
母亲那年你七岁
母亲望着远处爬满青苔的围墙
母亲下雨，你放学没回家，蹲在楼道里。我问你咋不回家，你说小黑猫没了。
郑凡义喉结动了动。记忆突然翻涌——潮湿的楼道，铁锈味混着焦糊味，王叔家的窗户没关，他站在筒子楼楼道看见，那只总在楼下追蝴蝶的小黑猫缩在微波炉里，毛被烤得卷曲，眼睛还睁着，像两颗浸了水的黑葡萄。王叔举着啤酒瓶，醉得舌头打结
万能龙套（王叔）哈哈哈哈
母亲你当时只说小黑猫没了，然后什么话也不说了。
母亲摸出块桂花糖，是他小时候最爱的
母亲我陪着你在楼道里坐了很久。
郑凡义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背。那年他七岁，指甲缝里还嵌着王叔家门框上的墙灰，三天没洗干净。后来他把这事告诉了当片警的李叔，李叔拍着他肩膀说
万能龙套（李叔叔）小孩别管大人的事。
可他知道，那只猫死的时候，尾巴尖还在抽搐。
母亲上个月我去菜市场
母亲继续说
母亲碰到他儿子了，他跟我说，说你王叔那天喝醉，总说'有人盯着我'，夜里听见晾衣绳响就吓醒。我就猜着了——
她指了指头顶的榕树枝
母亲你那回借着送包子，去他家阳台动了手脚。"
郑凡义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深秋，他刚从学校放学回来，已经快初中毕业了，看见王叔在阳台晾衣服，晾衣绳是新换的尼龙绳，在风里晃得像根蛇。他想起那只猫临死前的眼神，想起王叔醉醺醺的笑
万能龙套（王叔）猫比人金贵？老子偏要它疼！
那天他揣着母亲蒸的肉包子，敲开王叔家的门。王婶儿开的门，王婶儿难得的清醒，说他又喝多了在卧室睡觉。郑凡义把包子递过去，转身去了阳台。晾衣绳从西墙的铁钩上垂下来，他摸出藏在口袋里的钢丝钳，对着绳结剪了两下——不是完全剪断，是留了半根细丝，像根隐形的刺。
母亲后来呢？
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醒什么。
郑凡义后来王婶儿给我塞了包喜糖
郑凡义扯了扯蓝布衫
郑凡义说她儿子考上大学了。
雨越下越大，榕树的枝叶在风里乱颤。郑凡义想起上周在局里看案卷，王叔的案卷压在最底下：醉酒男子深夜坠楼，现场无打斗痕迹，法医鉴定为意外失足。照片里，断裂的晾衣绳搭在冬青丛上，绳子断口处有细密的勒痕，像被什么利器割过。
母亲你那天去送包子
母亲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雨珠
母亲我在楼道里等你，看你进了王叔家，等了半小时才出来。
郑凡义愣住。原来母亲早知道，原来她站在楼道里，听着他和王婶儿的对话，看着他偷偷摸向晾衣绳。原来她没骂他，没劝他，只是把他湿透的鞋脱下来，捂在怀里焐干。
母亲你小时候问我
母亲摸出块手帕擦他脸上的雨珠
母亲如果你做的事别人看起来是犯错了怎么办？我总是不回答你，现在我想说，只要你认为正确就可以。
风卷着雨丝扑在脸上，郑凡义忽然想起王叔坠楼那天。王叔的身体砸在冬青丛里，血渗进绿叶子，像朵开败的红梅。围观的邻居议论纷纷，说"这老东西喝多了"，说"晾衣绳该换了"。这些都是母亲后来描述的，因为他当天正在中考。
郑凡义妈
他把桂花糖纸叠成小方块
郑凡义等天晴了，我想去看看小黑猫
母亲点点头，从兜里摸出个塑料盒，里面是包没拆的猫粮
母亲我早备好了。前儿个听李婶儿说，楼下又来了只小黑猫，跟你小时候见的那只长得像。
雨渐渐停了，榕树的枝桠间漏下些光斑。郑凡义望着母亲膝头的蓝布衫，忽然觉得，有些雨痕就像人生里的疤——疼过，但终会被阳光晒成温暖的印记。就像此刻，母亲的手搭在他肩上，像当年在楼梯间抱着他等雨停那样，稳稳的，暖的。
母亲走
母亲站起来拍了拍裤子
母亲回家给你煮酒酿圆子，那个男人没了，反倒是你王婶儿越活越不糊涂了，今早还送了筐新摘的草莓，我洗好了放冰箱。"
郑凡义跟着母亲往楼道走，路过王叔家的阳台时，瞥见晾衣绳在风里晃啊晃，这次换成了粗麻绳，在太阳下泛着暖黄的光。他知道，有些正义不必声张，有些和解无需言语——就像母亲的理解，就像风里的桂花香，就像那只小黑猫，正从记忆的雨幕里，慢慢向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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