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晨光裹着带露的草叶香钻进窗户时,夏曦正蹲在猪圈边记防疫台账。蓝布工装裤膝盖处的泥点是方才给母猪测体温时蹭的,胶鞋上那半块没抠干净的猪粪倒像枚褪色的琥珀——这是她在石桥镇畜牧站上班的第十三天,倒比在深圳格子间坐满三个月还踏实。
"小夏!"站长王建军的大嗓门穿透院儿里老梧桐的枝桠,震得树叶簌簌落,"老周头家的母猪要下崽儿,你跟我去搭把手!"
夏曦手忙脚乱合上笔记本,墨水"啪嗒"在裤腿洇开朵深褐的花。这是她头回跟产地检疫外勤,前晚翻《动物检疫管理办法》看到凌晨两点,此刻太阳穴突突跳着,倒像揣了只扑棱的麻雀。
三轮摩托"突突"碾过乡道,王建军从后座摸出个豁口搪瓷缸,缸沿儿还沾着昨晚喂鸡的草屑:"喝口绿豆汤,日头毒得能晒化人。"夏曦捧着缸子,看前面戴草帽的老周头牵着怀孕母猪往站里走。那猪肚子坠得低,七八个拳头大的奶头在腹下晃悠,走两步就"呼哧呼哧"喘粗气,鼻尖还挂着串汗珠子。
"周叔,这猪预产期不是下周么?"夏曦凑过去,见母猪阴户已洇出淡粉色黏液,像沾了层融化的草莓酱。
老周头抹了把汗,草帽檐下的皱纹堆成沟壑:"许是天热催的。我就怕它在外面下崽儿——上回邻村张婶家的母猪就在苞谷地里生了,夜里一场雨,小猪娃子泡在泥水里,死了三只......"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母猪耳朵,像在安抚自家娃,"咱站规矩好,拉回来隔离着,我夜里睡踏实。"
王建军把摩托往地上一杵,车斗里的检疫箱哐当响:"您老就信得过我们站?"
"信得过!"老周头拍着胸脯,"上个月我家另一头猪闹肚子,小夏姑娘连夜翻山送药,鞋跟都磨破了——"他突然压低声音,"那闺女手巧着呢,比我家那在城里当护士的闺女还利索!"
夏曦耳尖发烫,低头盯着自己沾着泥的胶鞋。
产房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水泥地面刚冲过,青白得像块冻硬的豆腐。母猪一进去就开始哼哼,前蹄扒拉着新铺的垫草,眼神却温驯得像团雾。夏曦按培训时学的,伸手摸它耳朵安抚,那畜牲却猛甩脑袋,把她撞得踉跄——到底是头没生过的经产母猪,精得很,专挑生人下狠劲。
"别怕,它闻着你身上没奶味儿。"王建军笑着递来橡胶手套,"去把保温灯打开,温度调到32度。"他转身时,裤脚沾着的草屑簌簌落,倒像给地面撒了把碎翡翠。
夏曦踮脚够天花板上的灯,梯子晃了晃,她本能地抓住旁边的铁架子。正手忙脚乱,身后传来个清亮的女声:"小心!"
转头看,是站里的兽医陈姐。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白大褂,手里拎着个铁皮箱,箱盖边缘包着胶布,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产钳、脐带剪、注射器,连酒精棉球都按大小排得像队列。"我是陈雪,刚从县中心站调过来。"她伸手扶住梯子,指尖带着点薄荷膏的凉,"你王哥总说新来的小姑娘手巧,今儿算见着了。"
陈姐的动作比夏曦利索十倍。她给母猪后腿绑上助产绳,又给脖子挂了根输液管,动作熟稔得像在弹钢琴。"小夏,你记着——"她侧头时,马尾辫扫过夏曦手背,"母猪破水后半小时内必须产出第一头小猪,超过两小时就可能难产。"她递过记录本,封皮磨得起了毛边,"胎衣颜色、脐带长度、小猪体重,这些都得记全了,回头填检疫档案。"
夏曦握着笔的手直抖。第一头小猪落地时,浑身裹着血污,闭着眼乱拱,粉嘟嘟的爪子扒拉着产床铁栏,像在敲莫尔斯密码。她手忙脚乱地擦净小猪鼻子,却怎么也找不到脐带——陈姐已经笑着接过去,三两下剪断、消毒,动作流畅得像切根葱:"别急,我第一次接生时,把剪子掉进猪粪桶里了,捞出来用酒精泡了半宿。"
产房里渐渐热闹起来。八只小猪陆续落地,有的缩成毛团子,有的颤巍巍站起来,粉嫩嫩的小尾巴像根小香肠。老周头蹲在门口抽旱烟,烟锅子亮得能照见人影,见每头小猪都活蹦乱跳,突然用袖口抹眼睛:"我老伴走得早,就指着这猪养老......"他喉咙发哽,"上个月村东头老张家的猪染了口蹄疫,要不是你们站里来人打疫苗,我家这群也得遭殃......"
午后的阳光透过产房窗户斜照进来,在小猪背上镀了层金。夏曦蹲在产床边给最后一只小猪称体重,听见老周头絮絮叨叨:"我那口子活着时总说,咱庄稼人靠的是地,地靠的是牲口。现在政策好,你们这些娃娃三天两头来,教我防疫,帮我看病......"他指节叩了叩产床铁栏,"比我亲闺女还贴心。"
夏曦望着小猪们挤成一团啃奶头,忽然想起在深圳时,加班到十点在公司楼下吃泡面。那时她总盯着写字楼玻璃幕墙里的霓虹灯,觉得"稳定"是个虚头巴脑的词。可此刻听着小猪的唧唧声,看着老周头用袖口擦眼泪,她突然懂了——稳定不是朝九晚五的打卡,是有人等你下班时留盏灯,是你的手能切实触到别人的生活,是把"责任"二字揉进泥里、渗进汗里,长出看得见的希望。
"小夏!"王建军在院儿里喊,"老张头家的羊突然不吃料,你去看看是不是瘤胃积食。"
夏曦擦了擦手,跟着陈姐往村东头走。路过村委会时,墙上的"乡村振兴"标语被风吹得哗哗响,红纸上的金字闪着光。她摸了摸兜里的笔记本,上面记着今早查的资料:瘤胃积食的症状是腹围增大、瘤胃蠕动减弱,治疗原则是消积导滞......
羊圈里,老张头正拿树枝戳羊肚子,见她们进来,急得直搓手,裤脚沾着草屑:"早上还吃了半筐草,晌午就卧在地上不动了,叫都叫不应......"
陈姐蹲下来摸羊的肚子,指节叩了叩:"鼓音明显,确实是积食。"她转头对夏曦说:"去把石蜡油和酵母片拿过来。"转身时,白大褂下摆沾了点羊粪,倒像缀了朵土黄色的花。
夏曦跑回站里取药,回来时正撞见村里的养牛大户李叔。他扛着袋玉米,咧嘴笑出一口白牙:"小夏啊,我听王站长说你挺能干,明儿我家犊牛拉稀,你可得来帮着看看!"
"李叔,我......"夏曦喉咙发紧。她想起在深圳时,客户一个电话就让她改方案改到凌晨,哪有人会用这种带着热乎气的"得"字求她?那时她总觉得"被需要"是种负担,此刻却觉得这声"得"像块热乎的烤红薯,烫得人心尖发颤。
傍晚回站里,王建军往她手里塞了瓶冰镇汽水。玻璃瓶外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气泡在喉咙里炸开,凉丝丝的甜漫上来。"今儿表现不错,"他挠了挠后脑勺,"老周头刚才见着我直夸你,说比他闺女还贴心。"
夏曦拧开瓶盖,气泡"噼啪"响。远处传来晚霞,把畜牧站的围墙染成橘红色,连猪圈的铁皮顶都镀了层金。她摸出手机,给母亲发消息:【今天接生了八只小猪,超可爱!】
母亲秒回:【注意安全,别沾太多细菌。】后面跟着个皱着鼻子的表情包,是去年她回家时拍的,妈妈举着手机给她拍照,自己却躲在门后笑。
夏曦笑着回复,抬头看见陈姐抱着个纸箱走进来。纸箱里是几只刚满月的小狗,湿漉漉的毛黏成一撮撮,正互相挤着啃尾巴,发出细细的呜咽。
"站里老职工退休,留下的狗崽子。"陈姐蹲下来逗狗,"你要是喜欢,挑只带走?"
夏曦望着纸箱里的小脑袋,忽然想起赵雨曦昨天发的消息:【听说你去了畜牧站,我妈说那地儿好,有猪肉吃!】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最胖的那只小狗的耳朵——软乎乎的,像团云,沾着点没擦干净的母犬奶渍。
夜风掀起窗台上的《动物防疫法》,书页哗哗作响。夏曦趴在桌上写今日总结,钢笔尖在纸上洇开个小墨点。窗外的虫鸣混着远处猪圈里的哼哼声,像首没谱的曲子,倒比任何交响乐都好听。她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比在深圳的写字楼里敲键盘踏实多了。
毕竟,这里有会冲她笑的老周头,有手把手教她接生的陈姐,有等她回家吃饭的母亲,还有——她低头看了看脚边蹭她裤脚的小狗——一群会用湿鼻子碰她手心的小生命。
这大概就是"归宿"吧。她合上笔记本,在最后一页写下:今天也很喜欢我的工作。风里有草香,手上有温度,日子像杯泡开的茶,越喝越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