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给石桥镇畜牧站斑驳的砖墙镀上一层暖橘。夏曦拖着灌铅般的双腿,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县中心站的兽医带着特效药氯解磷定早已赶到,陈姐也风尘仆仆地从另一场手术中抽身飞驰而来。强援和专业药物加持下,犊牛的情况彻底稳住,后续的输液排毒有条不紊。夏曦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疲惫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四肢百骸。
“回了?”陈姐的声音从配药室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显然也耗尽了心力。哗哗的水流声在寂静的站里格外清晰,她正在清洗手术器械。
“嗯。”夏曦的回应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裹着浓重的倦意。她几乎是挪进自己的小屋,药箱“咚”地一声砸落在地。连脱掉那身沾满泥污、汗碱、药渍和牛涎混合物、几乎板结的工装裤的力气,都快要散尽了。
“呜……呜……”角落里传来细弱而急切的呜咽。琥珀扒着纸箱边缘,乌亮的眼珠在昏暗中灼灼闪光,小尾巴摇成了残影。
望见那双纯粹依赖的眼眸,夏曦心头一软,强撑着蹲下。小家伙立刻扑腾着要出来,湿凉的鼻尖急切地拱着她的手心,喉咙里发出委屈又欢喜的呼噜声。夏曦将它抱起,毛茸茸的小脑袋立刻深深埋进她的颈窝,温热的小身体传递着毫无保留的依恋。她抱着这团柔软的生命在床边坐下,疲惫的躯壳仿佛也汲取到一丝暖意。
“饿坏了吧?”她低语,下巴蹭了蹭琥珀柔软的顶毛。小家伙似懂非懂,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她的下颌。
院子里传来三轮摩托熟悉的“突突”声,王建军开会回来了。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她门口。
“小夏?”王建军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比平日低沉许多,“咋样了?陈姐都跟我说了,石坳子那头牛犊……你处理得,非常好。”最后三个字,他咬得极重,沉甸甸的,像块实心的秤砣。
夏曦抱着琥珀起身开门。王建军立在门口,没穿那件标志性的蓝布外套,只套着洗得发白的汗衫,脸上带着奔波的风尘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他的目光落在夏曦身上——形容憔悴,发丝凌乱,衣衫污浊不堪,唯独那双眼睛,虽布满血丝,却异常清亮,像被山涧泉洗过。
“站长……”夏曦刚开口,就被他抬手止住。
“先甭说。”他摆摆手,眼神复杂地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糅杂着赞许、心疼,还有更深沉的东西,“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舒坦衣裳。晚饭让陈姐给你多卧个鸡蛋。李叔家那牛犊,有小刘和陈姐盯着,没事了。你……”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粗粝的温和,“今儿个,辛苦你了,小夏。”说完,他转身走向自己房间,暮色中的背影显得格外沉。
热水冲刷着身体,带走了泥污与表层疲惫,却洗不掉皮肤上残留的药水气味和心底那份沉甸甸的重量。换上干净衣衫,夏曦感觉像卸下了一层硬壳。走到小饭桌旁,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已摆在桌上,旁边还搁着一个洗得锃亮的红苹果。陈姐坐在对面,也端着碗面,脸色微白,眼神却温和。
“快吃,面要坨了。”陈姐用筷子点了点她的碗。
面汤的暖意滑入肠胃,似乎也熨帖了紧绷的神经。两人默默吃着,只有吸溜面条的轻响和窗外渐起的虫鸣应和。琥珀乖巧地趴在夏曦脚边,小口啃着一块陈姐给的馒头。
“陈姐,”夏曦放下筷子,声音带着疲惫后的虚飘,“那头母羊……”
“保住了,羊羔也活了,就是弱气些。”陈姐也放下碗,揉了揉眉心,“今儿真是……两头都悬在刀尖上。万幸你那边……”她看向夏曦,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欣慰,“发现药瓶,锁定病因,阿托品给得及时,洗胃够果断……小夏,你今儿的本事,可不止是个新人了。是能耐,更是心性。”
夏曦被夸得耳根微热,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瓷碗沿的毛边:“我当时……其实怕得很。”她轻声坦白,第一次直面那份恐惧,“手都在抖。就是……就是想着您信我,想着李叔他们……”
“怕才叫对路。”陈姐的声音平静如水,“不知怕的,那是莽汉。知道怕,还能硬顶着上,这才是真本事。”她目光转向夏曦放在桌角那本沾着汗渍泥点的笔记本,“你那宝贝本子,今儿个派上大用场了?”
夏曦心念一动。她拿起那本磨毛了边角的笔记本,翻开最新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
【石坳子村,李XX家犊牛,急性有机磷农药中毒(疑似敌敌畏,空桶已拍照留存)。暴露源:废弃农药桶随意置于牛棚旁柴垛后。典型症状:突发强直性抽搐、流涎(大量白沫)、呼吸困难(湿性啰音)、瞳孔针尖样缩小、全身大汗、浓烈大蒜味。急救:1. 紧急清场,保持通风;2. 阿托品iv X mg(首次足量冲击);3. 解痉定im X mg;4. 大量温肥皂水反复洗胃(约15L);5. 建立静脉通路,快速补液(糖盐水+速尿+VitC);6. 清洁口鼻分泌物,保持呼吸道通畅……后续:县站支援氯解磷定X mg im,继续补液排毒,严密监测生命体征……】
时间、剂量、症状演变、关键操作、甚至李叔捶胸顿足的懊悔……都如实地、急切地凝固在纸页上。每一道笔画,都浸着当时的汗水、焦灼和拼死一搏的痕迹。
“嗯,”夏曦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凹凸的字迹,感受着纸张的粗粝,“它……是定心丸。脑子发懵时,翻翻前面记下的东西,心就定了。”更重要的是,这本笔记,是她在这片土地上,一钉一铆亲手搭建起的、属于自己的“堡垒”。
陈姐探身过来扫了一眼,眼中闪过赞许:“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些,都是沾着土腥气的活教材,比书本上的字儿顶用。”她点了点那条关于废弃农药桶的记录,“这教训,够疼。光嘴上喊‘农药要管好’,老乡们耳朵都起茧子了。可李叔家差点倾家荡产的血泪教训戳在这儿,比啥口号都管用。”
正说着,王建军端着大搪瓷缸踱了过来,缸子里是酽得发黑的浓茶。他没坐,只斜倚着门框,目光沉沉地掠过夏曦笔记本上的墨迹,又落在她脸上,沉默了片刻。
“小夏,”他终于开口,声音像蒙了层灰,“今儿这事,给你敲个钟。咱这活儿,太平是福,可保不齐啥时候就撞上鬼门关。光有手艺、有胆气不够,心里头,得有根弦,绷直了。”
夏曦抬眼,带着询问望向他。
王建军“滋溜”喝了口浓茶,咂了咂嘴,似乎在掂量字句:“李叔家这事,是意外,也是现世报。可有些‘意外’,未必真就那么巧。”他放下缸子,眼神陡然锐利起来,“石坳子那片苞谷地,是养牛大户赵老五的吧?他那个人……哼!”话未说尽,只重重哼了一声,眼神里翻涌着夏曦看不懂的情绪,糅杂着厌恶与深沉的无奈。
“站长,您是说……?”夏曦心头一跳,隐约抓住一丝线头。
“我啥也没说!”王建军立刻截断她,语气带着刻意的粗声大气,“管好你自己的事!记着,多看,多听,少放屁!尤其跟那些个大户打交道,心眼子活泛点!把手艺练瓷实了,把该记的都刻在脑瓜仁里,”他用下巴点了点夏曦手里的笔记本,“比啥花架子都强!”
他不再多言,端起搪瓷缸,转身走回自己房间,留下一个沉默如山、心事重重的背影。
陈姐看着那背影消失在门后,轻轻叹了口气,对夏曦低语:“甭瞎琢磨。站长……有他的难处。赵老五在镇上根深叶茂,有些事,一动牵全身。他让你留个心眼,没错。先把手头的事钉牢。”
夏曦的目光落回笔记本上那行“废弃农药桶”的记录,又想起王建军欲言又止的神情和眼底深藏的无力感,心头仿佛压了块青石。石桥镇这看似平静的田园画卷下,似乎涌动着未曾察觉的暗流。技术、勇气、仁心……或许还远远不够。
夜色如墨,彻底浸透小院。夏曦坐在桌前,就着台灯昏黄的光晕,仔细将白天的记录重新誊抄、补充细节。琥珀蜷在她脚边,发出细微的鼾声。窗外虫鸣织成密网,间或夹杂几声猪圈里满足的哼哼。
她翻动纸页,前面还记载着初来时的稚嫩笔迹:
【母猪产后护理要点】
【小猪腹泻常见病原及用药】
【老张头家羊瘤胃积食处置实录】
……
一页页翻过,从生涩到流畅,从摘抄书本到融入血汗与思考。这本普通的笔记本,渐渐有了分量,承载着她每一次的心跳加速、每一次的汗水淋漓、每一次的豁然开朗,也烙印着老周头的鸡蛋、李叔的浊泪、陈姐的托付,还有王建军那沉甸甸的警醒。
她提起笔,在新的一页顶端,用力写下:
【乡村防疫关键点:农药/兽药安全管理(血泪警示!亟需重点宣传、彻查)】
灯火如豆,映着她专注的侧影和笔尖沙沙的游走。琥珀在梦中翻了个身,小爪子无意识地搭上她的脚背。夜风带着凉意与草木清气潜入,拂动纸页,发出簌簌轻响。
在这片浸透疲惫却异常安定的静谧里,夏曦清晰地感知到脚下这片土地的脉动与重量。前路或许并非坦途,但手中的笔,怀中的暖,心底那份沉甸甸的“扎根”之感,让她有勇气,也有力量,一笔一划,继续写下去。她的“战场”,不仅在弥漫着牲畜气息的圈栏,也在这昏黄灯下,在这本日渐丰厚的笔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