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镇的晨雾黏湿未散,裹着青草涩气。夏曦蹲在猪圈边,正凝神察看一头精神蔫蔫的小猪粪便。琥珀在她脚边东嗅西闻,尾巴轻摇。昨夜积攒的疲惫尚未褪尽,但心底那份沉甸甸的“踏实”,像块磐石,稳稳托着她。
“小夏!”王建军的大嗓门破雾而来,带着刻意拔高的响动。他大步流星迈进院子,身后跟着个腆肚子的中年男人。男人套着崭新夹克,油亮的背头纹丝不乱,手里盘着两个油润核桃,眼神刀子般刮过畜牧站的简陋陈设,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倨傲。
夏曦起身,心下一凛——正是养牛大户赵老五。王建军昨日欲言又止的警告瞬间刺入脑海。
“赵老板,稀客啊!这是咱站新来的大学生,夏曦。”王建军脸上堆笑,那笑意却浮在表面,未达眼底,像戴了层面具。他转向夏曦:“小夏,这位是咱镇养牛大户赵老板,他家的牛,可是镇上的金疙瘩。”
“赵老板好。”夏曦颔首,敏锐捕捉到赵老五审视的目光,带着掂量和一丝藏不住的轻慢。
“哦?大学生?”赵老五拖长了调子,眼珠在夏曦年轻的脸庞和沾泥的工装上滚了一圈,“王站长,你这小庙,倒是越来越‘藏龙卧虎’了嘛。”话里夹着骨头,满是奚落。
王建军脸上笑纹一僵,随即又扯开:“赵老板说笑了。小夏年轻,可肯下力气钻营,是块好料子。您今儿大驾光临,是……?”
“无事不登三宝殿!”赵老五陡然拔高声调,带着兴师问罪的蛮横,手中核桃“咔咔”作响,震人心魄,“王站长!我石坳子村边上那片苞谷地,昨儿夜里遭了灾!刚抽穗的苗子,踩烂了一大片!那蹄子印,又大又深,不是牛干的还能是啥?!附近除了李老蔫家那几头干巴牛,还有谁?!”
声浪震得院里梧桐叶簌簌发抖,也惊动了刚进门的陈姐。她眉头微蹙,倚在配药室门框上,冷眼旁观。
王建军脸色沉如锅底:“赵老板,话不能乱喷。李叔家的牛,向来圈得严实……”
“严实?!”赵老五嗤笑一声,猛地欺近一步,几乎贴上王建军的脸,“严实,地里那热乎牛粪是风刮来的?那新鲜蹄印是鬼按的?我那地,撒的是最新金贵种子,砸了大钱的!现在全泡汤了!李老蔫穷得掉渣,他赔得起吗?!”唾沫星子直喷到王建军脸上。
“赵老板,您消消火。”王建军强压怒意,试图周旋,“事情还没查清……”
“查?还用查?!”赵老五倏地转向夏曦,目光如毒刺般扎来,“夏技术员!昨儿你不是正好在石坳子吗?李老蔫家那小牛犊子,不是快蹬腿了吗?是不是他抠门,舍不得关好牛,放出去乱啃乱踩,结果遭了报应,差点把自己也搭进去?哼!倒省了老子找他赔钱,老天爷先替老子收了!”
这恶毒的污蔑如同冰锥,狠狠扎进夏曦心口。她瞬间洞悉赵老五的来意——他根本不在意李叔家牛的死活,甚至幸灾乐祸!他是要借机生事,将犊牛中毒栽赃成李叔看管失职的“天谴”,彻底洗脱他那随意丢弃农药桶的罪责,更能倒打一耙!
怒火“腾”地冲上天灵盖,比昨日面对垂死牛犊更甚。夏曦指节攥得发白,指甲深陷掌心。她看见王建军脸色铁青,牙关紧咬,腮帮绷出棱线。陈姐的眼神则冷得淬冰。
“赵老板,”夏曦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地平稳,却带着穿透喧嚣的力度,压过赵老五的咆哮,“李叔家的犊牛,昨天突发急性有机磷农药中毒,命悬一线,经全力抢救才脱险。病因,是牛棚附近发现了随意丢弃、残留剧毒农药的废弃桶。”
她刻意停顿,目光坦然迎上赵老五骤然阴鸷的眼神。
“至于您的苞谷地……我们站未接报告,也未勘验现场。仅凭臆测就断定是李叔家的牛所为,甚至牵扯鬼神报应,这不科学,更不负责任。”她一字一顿,清晰如钉,“若真有牲畜毁田,当保护现场、拍照取证、报警处理,而非在此妄加指摘。畜牧站,只司牲畜防疫健康,土地纠葛,非我职责。”
院子里死寂一片。赵老五脸上的横肉抽搐数下,显然没料到这看似文弱的丫头敢如此顶撞,更直接点破农药桶。他盘核桃的手顿住,眼神淬毒。
“呵!好一副伶牙俐齿!”赵老五皮笑肉不笑,目光如刮骨刀在夏曦脸上剐过,“王站长,你手下的人,本事不见得大,脾气倒是不小!还懂报警?想拿这个唬我?我赵老五在石桥镇混了半辈子,还没怵过谁!”
他猛地逼近一步,几乎与夏曦鼻尖相对,浓烈的烟臭混着廉价古龙水味直扑而来:“小丫头片子,别仗着念过两天书就不知天高地厚!石桥镇的水,深得很!不该你掺和的事,少他妈多嘴!小心……”他压低声线,字字淬毒,“……引火烧身!”
夏曦心跳如鼓,后背冷汗瞬间浸透。赵老五阴鸷的目光和赤裸的威胁,如毒蛇信子舔舐神经。但她不退半步,脊梁挺得笔直,眼神无一丝闪躲。李叔绝望的浊泪、牛犊痛苦的抽搐、笔记本上血红的警示——在脑中轰然作响!
“赵老板!”王建军猛地横跨一步,铁塔般的身躯严严实实挡在夏曦身前,隔断那毒蛇般的逼视。他声音低沉如闷雷,裹挟着从未有过的冷厉:“畜牧站是讲理讲科学的地界!威胁我的人?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李老蔫家牛中毒的事,老子查定了!至于你那苞谷地,有证据,滚去派出所!没证据,在这儿撒泼打滚屁用没有!送客!”
最后两个字,王建军几乎是吼出来的,声浪震得赵老五也一滞。
赵老五脸色瞬间铁青,他死盯着挡在夏曦身前的王建军,又阴冷扫过旁边沉默却眼神如刀的陈姐,再看向脸色微白却眼神倔强的夏曦,心知今日讨不到便宜。
“好!好!好!”他连吼三声,气得浑身发颤,油亮的背头也散乱几缕,“王建军!还有你,姓夏的!咱们——走着瞧!”他恶狠狠撂下话,猛地甩手,转身大步冲出畜牧站大门。黑色越野车引擎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卷着尘土绝尘而去。
院子里,只余粗重的喘息与死寂。
夏曦腿脚发软,强撑的勇气如潮退去。她望着王建军依旧紧绷如山、挡在身前的背影,心头翻涌着复杂的暖流与更深的忧惧。
王建军缓缓转身,脸色依旧难看,看向夏曦的眼神却多了份复杂的激赏与沉甸甸的忧虑。“你……”他喉结滚动,最终只化作一声重叹,大手用力拍在夏曦肩上,那力道沉实,带着无言的肯定与千钧的压力,“……是块硬骨头。往后,眼睛放亮,步子踩稳。”
陈姐递来一杯温水,声音冷静:“他没说错,赵老五睚眦必报。你今天戳了他肺管子,他不会罢休。最近下乡,尤其进村,别落单。”
温水滑过干涩喉咙,却浇不灭心底泛起的寒意。夏曦低头,脚边懵懂的琥珀正用湿鼻子蹭她裤脚。笔记本上那条“废弃农药桶”的记录,字字如烙铁。
石桥镇虚假的平静,被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阳光下的田园牧歌,原来也蠕动着赤裸的恶意与倾轧。她的战场,已不止于病弱的牲畜,更延伸至人心叵测的暗流与明枪暗箭。
“陈姐,”夏曦抬起头,眼中惊悸沉淀为更深的磐石,“我想去趟石坳子,看看李叔家牛犊恢复得怎样……顺道,再去昨天发现农药瓶碎片的地方。拍清楚点,位置定准些。”她需要铁证,也需亲眼确认那家人的平安。
陈姐与王建军对视一眼。王建军眉头拧成疙瘩,显然不赞同。陈姐沉吟片刻,望着夏曦眼中不容撼动的坚持,终是点头:“我陪你去。带上站里的相机和定位仪。”
琥珀似感应到主人紧绷的心弦,仰头对着赵老五离去的方向,发出几声稚嫩却充满敌意的低呜。
夏曦蹲下,揉了揉它的小脑袋。前路荆棘丛生,然有些事,看见了,便不能视而不见。有些担子,扛上了,便不容卸下。这乡野的风,终究裹挟着硝烟,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