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镇畜牧站的小院,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被警灯和手电的光芒切割得支离破碎。人影晃动,声音嘈杂,却掩盖不住一种劫后余生的死寂。
夏曦和陈姐扑到担架旁,看着王建军紧闭双眼、满脸血污、手臂扭曲的模样,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陈姐的腿伤在剧烈奔跑后痛得钻心,此刻也顾不上了,她紧紧抓住担架边缘,声音带着哭腔:“站长!老倔头!你醒醒!”
医护人员动作麻利地检查、包扎、固定。“初步判断头部受击打,有脑震荡可能,左臂疑似骨折,多处软组织挫伤,失血不算太多,但需要立刻送县医院详细检查!”领头的医生语速飞快。
王建军的眼皮颤动了一下,艰难地睁开一条缝,眼神有些涣散,但看到陈姐和夏曦焦急的脸庞,那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他的嘴唇嗫嚅着,发出极其微弱的气音,视线艰难地转向院子中央——那个被踩在泥污里的硬壳旧账簿。
夏曦瞬间明白了。她松开抓着担架的手,不顾一切地冲向那个账簿!
几个民警正试图维持秩序,清理现场。夏曦几乎是撞开了一个挡路的民警,扑到账簿前,一把将它从泥泞中捞起!硬壳封面冰冷而粗糙,沾满了污泥、脚印,甚至……还有几点已经发暗、但依稀可辨的、不属于泥土的暗红色——那是血迹!很可能是王建军在搏斗中受伤溅上去的!
她紧紧抱着这本污损不堪、却重若千钧的账簿,心脏狂跳。这就是站长拼死也要护住的东西!这就是他指向的、能终结这一切的秘密!
“夏曦同志!”张所走了过来,神情严肃,“这本子……”
“张所!这是关键证据!站长在昏迷前,指的就是它!”夏曦急切地将账簿递过去,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它一定和赵老五有关!和这些年的事情有关!”
张所看着账簿上刺目的血迹和污泥,眼神变得极其凝重。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账簿,没有立刻翻看,而是沉声道:“保护好现场!所有涉案人员全部带回所里!受伤人员立刻送医!夏曦,陈姐,你们也需要去医院检查!”
“不!张所!”夏曦立刻拒绝,眼神异常坚定,“我没事!陈姐需要去医院,但我要跟您回所里!这本账簿里的内容,我必须知道!而且,我知道一些事情……关于站长,关于过去,可能只有我能看懂这里面的一些记录!”她想起了王建军那些欲言又止的叹息,那些深藏眼底的无奈和痛苦。
陈姐也忍着剧痛道:“张所,让小夏去吧。我这条腿死不了,让医生处理一下就行,我也要第一时间知道老倔头的情况和……那本子里到底有什么!”她的目光也死死盯着那本染血的账簿。
张所看着两个伤痕累累却眼神倔强的女人,沉吟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好!陈姐你坐救护车走,直接去县医院。夏曦,你跟我回所里!这本账簿,由你协助我们初步甄别!但记住,不要擅自行动,一切听指挥!”
“明白!”夏曦用力点头。
救护车载着昏迷的王建军和腿伤严重的陈姐,鸣笛驶向县城。夏曦抱着瑟瑟发抖的琥珀,坐上了张所的警车,怀里紧紧护着那本沾着血和泥的旧账簿。她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依旧被黑暗笼罩的石桥镇,第一次觉得这个她开始扎根的地方,如此陌生而危机四伏。
派出所的灯光比昨夜更加惨白。夏曦坐在一间安静的办公室里,面前放着一杯热水。琥珀蜷缩在她脚边,似乎累极了,沉沉睡去。张所亲自拿着那本账簿,坐在她对面,旁边还有一位负责记录的民警。一位技术科的民警正在小心翼翼地清理账簿表面的污渍。
“夏曦同志,现在,请你仔细看看这本账簿。”张所将清理后、基本恢复原貌的硬壳账簿推到夏曦面前。封面是深蓝色的硬纸板,印着早已褪色的“石桥镇畜牧站物资出入登记簿”字样,日期栏写着“1998年-2003年”。
夏曦深吸一口气,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她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地翻开那沉重而陈旧的封面。一股纸张发霉和岁月沉淀的气息扑面而来。
泛黄的纸页上,是用蓝色或黑色墨水钢笔书写的、工整却略显潦草的字迹。记录着畜牧站多年来的物资购入和分发情况:兽药(名称、规格、数量、批号)、疫苗、饲料、器械……每一笔都清晰记录着时间、领取人签名(或按手印)、经手人(大多是王建军的签名)。
夏曦一页页翻看着。起初,她并未发现太多异常。记录规范,账目清晰。直到她翻到账簿中间偏后的部分——大约在2001年左右。
她敏锐地注意到,有几页的纸张边缘有被反复摩挲的痕迹,比其他页面更显陈旧。而这几页上,记录着几批高浓度有机磷杀虫剂(敌敌畏) 的购入和分发记录!购入单位是镇农技站(当时畜牧站和农技站合署办公),经手人签名是王建军。
这本身并不奇怪,农技站购入农药用于农田防治虫害是正常的。但让夏曦瞳孔骤然收缩的是这几批农药的领取记录!
领取人签名栏,赫然写着几个名字:
赵德富(赵老五本名) —— 领取数量:20公斤。用途:苞谷地虫害防治。
周大山(老周头) —— 领取数量:5公斤。用途:果园除虫。
张水生(老张头) —— 领取数量:3公斤。用途:菜地。
……
这些名字,夏曦都认识!都是石桥镇的农户!但问题在于领取的数量和用途!
“张所!您看这里!”夏曦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她指着赵老五(赵德富)的领取记录,“2001年8月,赵德富一次性领走了20公斤敌敌畏!备注是苞谷地虫害防治!这怎么可能?20公斤高浓度有机磷农药,足够喷洒上千亩地!他当时才多少地?而且,这种高毒农药,按规定必须由经过培训的专业人员操作,限量购买,严格登记使用!他一个人怎么可能领走这么多?!”
张所凑近细看,眉头紧紧锁起:“确实不合常理。其他几户的量虽然少些,但对比他们的种植规模,也明显偏多。”
夏曦继续往下翻,指尖划过那些褪色的墨迹:“还有!您看领取后的使用记录!其他农户后面基本都附有简略的喷洒记录和效果反馈,但赵德富这几笔……”她的手指停在一处空白,“他领走的这20公斤,后面没有任何使用记录!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账簿翻到后面几页,在2002年初,又出现了几笔异常的记录。这一次,是兽药的购入和分发。
购入: 大量磺胺类、土霉素等广谱抗生素,以及解热镇痛类兽药。
分发: 记录显示,这些药物大部分被分发给了当时镇上几家规模较大的养殖户,包括……赵德富(赵老五)!领取理由是“预防性投药,防治牲畜季节性流行病”。
“张所!问题更大了!”夏曦的声音带着寒意,“2002年春天,站里购入并分发大量抗生素和退烧药,用于‘预防性投药’?这在兽医防疫上是极其不规范的!大规模、无指征地预防性使用抗生素,不仅浪费,更会加速耐药性产生!而且,当时记录显示,那段时间石桥镇并没有爆发大规模牲畜疫情!这完全不符合常理!”
她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愤怒和明悟的光芒:“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站长为什么一直那么忌惮赵老五,为什么欲言又止!赵老五根本不是在搞养殖!他是在利用畜牧站的渠道,大量套取国家补贴的兽药和……更关键的是,他利用职务之便或者威逼利诱,让当时的经手人(很可能就是站长)违规给他大开绿灯,让他能超量、甚至无记录地领取剧毒农药!这些农药,他根本没用在自己的地上,或者只用了一小部分!大部分,很可能被他非法转卖到了其他地方!甚至……用来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夏曦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账簿上赵老五领取兽药的那一栏:“还有这些兽药!他领了那么多‘预防药’,但他家的牛真的需要这么多吗?还是说,他也把这些国家补贴的兽药倒卖了出去,牟取暴利?!这就是他发家的原始积累!肮脏的原始积累!而站长……站长他……”她的声音哽咽了,想到了王建军那沉痛的眼神,“他当年很可能被迫、或者因为某些原因妥协了,成为了这个链条上的一环!他这些年一直活在愧疚和自责里!这本账簿,就是他背负的十字架!也是他掌握着、能扳倒赵老五的铁证之一!”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只有夏曦急促的呼吸声和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张所和旁边的民警脸色都变得极其严峻。夏曦的分析逻辑清晰,直指核心,账簿上的异常记录就是最有力的佐证!
“不仅如此!”夏曦继续翻动账簿,在最后几页的空白处,她的目光猛地停住!那里,有几行用铅笔写的、极其潦草、几乎与纸张同色、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看清的小字,仿佛是记录者内心极度挣扎痛苦时写下的:
2002. 冬。
周家沟。老孙头家三头牛……暴毙。口吐白沫……抽搐……像……中毒?疑误食……
张洼子。李家媳妇……流产。井水……怪味?
查……不敢查……无力……悔!
赵……只手遮天……奈何?
账……留着……总有一天……
字迹颤抖,力透纸背,充满了无边的痛苦、愤怒和无力感。夏曦认出,那正是王建军的笔迹!这显然是他在多年后,内心煎熬时写下的旁注!将那些零星的、可能与农药污染有关的悲剧,和他内心巨大的愧疚与对赵老五的控诉,秘密地记录在了这本被他视为罪证和枷锁的账簿上!
“张所!您看这里!”夏曦指着那几行小字,声音带着颤抖,“这……这很可能就是线索!周家沟老孙头家的牛,张洼子李家媳妇流产……这些,都可能是赵老五非法丢弃或处理农药造成的次生灾难!站长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但他当年……可能迫于赵老五的淫威或者其他压力,没能深究!他把这些都记下来了!他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能彻底扳倒赵老五的机会!”夏曦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为那些不明不白死去的牲畜,为那些可能受到伤害的村民,也为王建军这些年背负的沉重枷锁。
张所凑近仔细辨认着那几行几乎湮灭的小字,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他猛地一拍桌子:“够了!赵老五!新账旧账,这次一起算!”
他霍然起身,对着旁边的民警厉声道:“立刻!马上!以涉嫌非法买卖、运输、储存危险物质(剧毒农药)、职务侵占(套取国家补贴兽药)、重大责任事故(环境污染致害)、以及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围堵畜牧站、指使行凶等)等多项罪名,正式批捕赵老五!同时,彻查当年周家沟、张洼子等地的相关事件!把那个金丝眼镜,还有抓到的所有打手,分开突审!撬开他们的嘴!重点查农药去向和当年的事情!还有,”他看向夏曦,“立刻联系县环保局、农业农村局,对石坳子村附近,尤其是李老蔫家牛棚周围以及赵老五的产业区域,进行土壤和水源污染检测!要快!”
“是!”民警领命,迅速行动。
张所看向泪流满面却眼神亮得惊人的夏曦,郑重地说道:“夏曦同志,谢谢你!你提供的线索和这本账簿,价值无法估量!你放心,这次,赵老五插翅难逃!法律一定会还石桥镇一个公道!还王站长一个清白!”
夏曦用力擦掉眼泪,用力点头。她抱起脚边被惊醒、茫然看着她的琥珀。小家伙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她的脸颊。
就在这时,张所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号码,立刻接起:“我是张强!……什么?找到了?……人怎么样?!……好!我知道了!严密看守!我马上派人过去!”
他挂断电话,神情复杂地看向夏曦:“搜救队那边有消息了。在断崖下游五公里的一个回水湾,找到了刀疤脸……的尸体。初步勘察,符合高坠伤及溺水身亡特征。法医正在赶过去。”
听到“尸体”二字,夏曦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揪了一下。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刀疤脸的死,是咎由自取,是赵老五罪恶的直接结果。这更加印证了赵老五的穷凶极恶。
“张所,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张所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刀疤脸持刀行凶在先,意图杀害你和陈雪同志,你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这一点毋庸置疑!他的死,是意外坠崖的结果,与你无关!赵老五才是罪魁祸首!你的任务完成了,现在,你需要休息!”
他叫来一位女民警:“小吴,带夏曦同志去休息室,给她弄点吃的,让她好好睡一觉。她需要绝对安静。”
夏曦知道张所是为她好。紧绷了几乎一天一夜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和情绪冲击如同潮水般袭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抱着琥珀,顺从地跟着女民警走向休息室。
躺在派出所简陋却干净的休息床上,怀里抱着温暖的小琥珀,夏曦却久久无法入睡。王建军满脸是血昏迷的样子,账簿上那几行痛苦的小字,赵老五阴鸷的脸,还有断崖下汹涌的泥浆……无数的画面在脑海中翻腾。
石桥镇的天,似乎真的要亮了。赵老五的覆灭已成定局。但这场风暴带来的伤痕,却需要时间去抚平。王建军的伤势,陈姐的腿伤,李叔家的惊吓,还有那些账簿背后可能隐藏的、未被揭露的悲剧……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起了鱼肚白。雨彻底停了,山林在晨曦中显露出湿漉漉的轮廓,一片沉寂。
夏曦轻轻抚摸着琥珀柔软的毛发,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光。她知道,尘埃落定之后,才是真正的开始。重建信任,修复伤痕,让石桥镇的畜牧防疫工作重新走上正轨,让阳光真正照进每一个角落……这条路,或许比她想象的还要漫长。
但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人。她有琥珀,有陈姐,有终将醒来的王站长,有代表公道的张所,还有脚下这片,虽然历经风雨、却依旧充满生机和希望的土地。
她合上疲惫的双眼,在琥珀均匀的呼吸声中,沉沉睡去。手中,仿佛还残留着那本染血账簿粗糙封面的触感——那既是过去的枷锁,也是通往未来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