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爷,陛下他……”
离上京叛乱平息已过去数日,淮南的战事以严浩翔斩下行沛的头颅了结。本该安排好战乱后的调整工作,张真源却很久没出现在朝堂上,贺峻霖又身负重伤,所有事交只能交给李天泽办。
但张真源已有一周没出面,大臣们皆在等他处决李氏,最后还是找上贺峻霖。
贺峻霖才能下床,就进宫请见张真源,却被拦在外头。
李延那日幸有张真源及时拔剑,保下一条性命。他无奈告知贺峻霖,张真源现在的状态实在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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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逝者已矣,国不可一日无主,万望节哀。”贺峻霖知他为何,但人死不能复生,安慰再多也是徒然。
“皇后捐身徇义,陛下须得给众臣和百姓一个交代,以慰娘娘在天之灵。”
陈泤珝的死是必然,张真源若要抚顺民心臣意,给李氏定罪,陈泤珝便不可能逃脱罪责。陈泤珝慨然赴死,便是不愿陷张真源于两难,她是为张真源死的,也是为这天下死的,是大义。
贺峻霖能想明白的事,张真源怎么可能不懂陈泤珝的用心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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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从内里打开,贺峻霖微愣,他从没见过张真源如此颓废的模样。
“贺峻霖。”张真源的声音发哑,看着他的眼神都是哀戚,“如果是严浩翔死在你面前,你也会像今天这样,劝我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吗?”
贺峻霖愣住,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张真源见他被堵住话头,却笑了,笑得那样癫狂和撕心裂肺,目赤欲裂。
“真源……”贺峻霖面对这样的张真源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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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
贺峻霖的身后响起熟悉而坚定的声音,他惊诧一瞬,回头看见风尘仆仆的严浩翔。
“陛下,倘若今时今日倒下的是我,贺儿依旧会维护这天下众生,维护你。”
严浩翔代贺峻霖做出回答,张真源却失去重心撞在门框上。
没有比严浩翔更适合回答张真源这个问题的人,就连现在的贺峻霖也不知道如果真有这样的假设,他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若因臣致使相爷和陛下要与这天下人对峙,我亦会做出和皇后娘娘一样的选择。”严浩翔将贺峻霖挡在身后。
“皇后娘娘为的不只是苍生社稷的安定,也是为了陛下和幼子,以及更多无辜的生命。”
谋逆是诛九族的重罪,陈泤珝不愿波及无辜陈氏族人和幼子,将罪责全揽到自己身上,引决自裁。
张真源要庇护天下人,而陈氏亦是她的私心。
所以,张真源的愤怒不是因为天下人逼迫他撇弃所爱,而是他才是被所爱撇下的那个。
“陛下,”严浩翔将张真源扶起,低声劝慰,“给李氏和皇后陈氏定罪,平息民愤,还亡魂安宁,才是娘娘心中所愿。”
天下是张真源的,陈泤珝是为着他的天下,他的苍生,向死往生,功德圆满。
来世往生,情深义重的好姑娘会寻得一个疼惜怜爱她的好夫君,佝偻提携走完平淡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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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张真源没有让严浩翔和贺峻霖多留,他们走后,坐着便一言不发。
李延怕惊扰他,低声禀报:“陛下,外头有个自称皇后娘娘侍婢的宫女,想见陛下。”
张真源没有回应,李延想他应是不想见的,便要出去赶人。
张真源却突然发话:“带进来吧。”
“是。”
李延得到命令,出去将人带了进来。宫婢怯怯懦懦跟在他的后头,见到张真源,跪伏在地。
“奴婢参见陛下。”
张真源听出她声音里的颤抖和哽咽,只问她:“叫什么名字?”
“奴婢绿衣。”
“也是个忠主的婢子,”张真源点头,吩咐道:“李延,叫人带她出宫吧,家人也好生安置。”
皇后既已过世,现在来求见张真源的,无非是想要一条活路。
“是。”李延答下,等那婢子起身。
绿衣却不愿起身,伏身在地,竟在战栗。
“可是还有什么心愿?”张真源问道。
“奴婢…奴婢并无心愿,奴婢今日来,是有一事想要告诉陛下,有关当年勤政殿失窃一事,实同皇后娘娘无半点关系。”
绿衣就是当年那个亲眼看见李后的人偷窃羽翮署名册,因出言无状,被杖责丢入冷宫的宫婢,竟捡回一条性命。
“当初皇后娘娘知是太后在勤政殿动了手脚,去与太后当面对质,可整件事太后做得天衣无缝,娘娘拿不出证据,受太后胁迫,被送去京外的皇苑看管起来。”
绿衣将当初之事道来,这件事埋在她心底很久了,可她毕竟贪生怕死,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哪还敢在太后眼皮子底下晃悠。
张真源又如何想到当初的事是这般面貌,他也忘了,那时的他从不曾信过陈泤珝。
从来是他,将爱他的人放到了对立面,悲剧的结局是他自己亲手写下。
“娘娘从未背叛陛下,只是太后步步为营,娘娘为保住陈氏和陛下,身陷其中,却不想……”绿衣再也忍不住心中悲戚,低声啜泣。
她自小陪着陈泤珝一同长大,自家小姐是个怎样的人,又怎么爱慕着皇帝,没人比她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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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真源眼眶发红,叫人将她带下去见幼子,随即召见李氏。
李后被人捆着押入殿内,李延将殿内的人清空,守在殿外。
没人知道张真源究竟同李氏说了什么,或许是质问,又或许是有关先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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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浩翔带着贺峻霖回府,在马车上,两人一句话也没说。
贺峻霖是没想到他会提前一个人先回来,但想来是听说上京的事,不放心张真源,就先回来了。
贺峻霖偷偷看他,面色像是不太好,又不说话,他竟也不敢问什么。
马车到了太尉府,严浩翔先一步掀帘下车,贺峻霖才发现严浩翔是真的生气了。
严浩翔生气的理由无非是那几个,要么是吃醋,要么就是怪他逞强。
这个人也真是,他好歹还在病中,要给脸色也挑个别的时间吧。
贺峻霖心中叹气,勉力起身钻出马车,却被人抓住手臂,下一秒,人踏踏实实被严浩翔抱在怀里。
严浩翔面不改色,抱着贺峻霖往府里走。太尉府的下人没料到自家将军突然回来,看见这一幕都有些发愣。
贺峻霖瞧他即便是生气,还是要板着张脸别别扭扭抱他回去,小小得意偷笑。
“笑什么。”严浩翔正经问他,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是半点教训没吃到。
“我在笑我们的大将军,怎出去打了个仗,脾气就变得这样大了,现在连人家笑都不许了。”
严浩翔听出他在打趣自己,也只能怪自己平时太过宠着,便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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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被放在软榻上,话还来不及问,就被按倒。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严浩翔突如其来这一下,叫他疼得皱眉。
“疼。”
严浩翔却不听他的哀怨,将他压制在身下,热吻如滚烫的烙印,叫贺峻霖招架不住。
直到贺峻霖实在是全身疼得不行,哭诉求饶,严浩翔这才停下。
严浩翔这个人真的叫人讨厌,明明知道他身上到处是伤,偏是要哪里都啃上一口,叫他哭才罢休。
“现在知道疼了?在真源面前耍威风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疼?”严浩翔抬起头看他,伸手给他擦掉眼角的泪。
贺峻霖挥开他的手,撇头不做理会。
严浩翔见他脾气上来,却说:“知道疼,就要记住教训,不要逞强。”
贺峻霖仍不理他。
严浩翔叹了口气,最后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将心里憋了一路的话说出口。
“霖霖,你知不知道,我差点以为我要失去你。”
昏迷的贺峻霖如何知道,在严浩翔见到牢狱里奄奄一息的贺峻霖时,是如何疯狂。
他后悔听了贺峻霖的话,带兵南下,而没有留在他身边护他安危。若他再晚一步,见到的只能是贺峻霖的尸身了。
他又如何不想亲眼看着贺峻霖脱离危险,却也只能匆匆赶回淮南,平息战事。今日又2看见贺峻霖那样在张真源面前逞强,半点不顾自身,严浩翔如何不心疼。
可是贺峻霖,什么时候能长记性呢。
他这条命,这幅身子,早已不只是他一个人能随性妄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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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
贺峻霖的手攀在严浩翔的肩背上,软声道歉。
他没预料过倘若自己真的丢了命,对严浩翔来讲,会是怎样的打击。
严浩翔抬头,看着他发红的眼角,还是狠不下心,覆上轻柔的吻。
贺峻霖勉力仰头回吻,严浩翔托住他的头,让他不那么费力。
本是一世一双人,谁又能忍心真的抛下谁呢。
严浩翔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却无法眼睁睁看着贺峻霖从他身边离去。
他能在张真源面前把话说得那样漂亮,可如果死去的是贺峻霖,他做得不会比张真源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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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时候,宫中传来消息。
李氏在宫中自缢身亡,留下一纸遗书,是写她与陈篪谋逆、鬼王爷弑君,复授意行沛淮南起兵造反,谋权篡位乃是实情,无颜面见先帝。
贺峻霖没想到事情是这样发展,李后竟会自裁谢罪,派人去宫中打听,才知道李氏自缢前,曾最后见过张真源一面。
没人知晓,张真源为何会突然改变主意,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世人只关心,李氏罪有应得,如何死便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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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张真源仍未出面朝堂,只叫李延代为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
淳朔八年春皋月辛卯,嘉德太后李氏遵先帝旨扶朕即位,垂帘听政。自李氏把握朝堂以来,官虎吏狼,病民蛊国,贫国弱兵,多受外敌侵扰,有违先帝遗愿。
李氏谋同中书令陈篪,鬼王爷季蠡,镇江都护行沛起兵造反,而后平叛。谋逆之罪当以九族伏诛,念嘉德太后李氏奉帝令扶持朕功,贤嫆皇后陈氏亦为朕孕得皇嗣,且皆认罪伏诛。
感念先帝贤德,陈氏族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褫夺官封,革除功名,没收家产,即发配边境,子孙后代不可考取功名,不得再回京城。
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朝臣跪拜接旨。
这道旨意后,朝堂民间议论声骤起,澧朝终是换了个天地。
鬼王爷还潜逃在外,举国通缉,张真源加派人手,早日将其捉拿,以绝后患。
而张真源也得偿所愿,成为口口相传的贤帝明君,可大有所为。
这一场腥风血雨,为社稷献身的义士太多太多,若有来处的,氏族皆得奖赏,不知来处的,只能追加封号。
马嘉祺救驾有功,理应得此嘉赏,李天泽却代为拒绝。马嘉祺所作所为,只是想还世间百姓一个清明盛世,从未想过要虚名。
李天泽同样也拒掉自己的封赏,而是求了个旨意,许他将马嘉祺送往商都安葬。
马嘉祺漂浮一生,死后也该魂归故里,张真源自不会横加阻拦。
李天泽写了封信送往江南和穹子国,遂带送葬的队伍往东去。只是可惜,李天泽没有收到一封回信,也没有见到人来,不好再拖,便亲手将棺木封土。
封棺盖土,马嘉祺从此长辞于世。
李天泽曾因接济之恩,与马嘉祺结成同道。为心中抱负,马嘉祺义无反顾赴约北上,而后至今,只剩离散、死别。
或许收场太过潦草,叫人意外,但这就是马嘉祺和李天泽,为自己料想到的最完整的结局。
他们心怀天下,誓为这天下而生,为众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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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泽离开商都,西往边境,他亲手了结挚友一生,而西去万里却是他余生的风旅。
我们曾见过,曾相伴,最后终得分离。
若有往生,得此志同道合,快意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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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子国传来消息,张真源得知宋亚轩被褫夺太子位,而穹子国国君或是快要断气,立马指派使臣前去穹子国王宫,同摄政王周旋,以保全宋亚轩。
使臣适才抵达,很快就传来穹子国国君驾崩的消息。
宦官于堂上宣读遗诏,却半个字也未提及宋亚轩。
穹子国下至百姓,上至朝臣,皆心知肚明,国君一死,不论有无遗诏继承,这天下不过是摄政王探囊取物。
那么宋亚轩,谁又会在乎他的死活呢?敢触新君的霉头,除非是活腻歪了。
但张真源的皇令就是要保住宋亚轩的性命,即便是硬着头皮,也得达成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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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陛下听闻新君即位,特派在下前来朝贺,绵薄心意还望王上笑纳。”使臣八面玲珑,通时合变。
宦官看向新君宋霃,得到示意,上前将使者奉上之物收下。
使臣见礼已收下,心里便也有底:“贵国新君即位,在下既封我朝陛下旨意,同王上相商两国交合之事,亦是吉隆之喜。”
宋霃半歪着脑袋,撑在桌上,听完使臣的话,却是笑道:“贵朝未免太过心急,孤的父王尚未安葬,何来‘喜’字一说?”
使臣没想到他会以此为难,有些错愕。
宣诏之时,朝堂之上众人看得分明,宋霃对先帝的死并无半分悲痛,现在却和一个外朝使者谈什么殡葬。
宋霃并不等他多说,五指敲了敲桌,仍笑道:“不如待国葬之后,再谈此事。”
“这……”
使臣慌忙想要开口,却被打断。
“倘若贵国真的有意同我朝交好,本朝自会好好安置使者。若是为了干涉我朝国政,还请使者与贵国陛下自重。”
宋霃如何不知底细,宋亚轩同张真源的那点宫中秘幸他早派人摸透。
使臣没想到被轻易戳穿真实目的,不敢纠缠太过,适得其反,叫宋亚轩处境更加艰难。
只得答应下来,待国丧之后,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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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如此怠慢澧朝使者,是否太过不妥……”待澧朝使臣退下,有老臣上前禀奏。
穹子国毕竟比不得澧朝兵力强盛,且宋霃适才即位,对外拉拢才是上上之策。
“澧朝皇帝的议和,不过有名无实,他所为也非两国交合,不过是为着那个野种。”
“说来也是,我这个皇弟别的本事没有,为他赴汤蹈火的男人倒是不少。他身边的那个,身份可查出来了?”
宋霃虽将宋亚轩控制股掌之间,但轻易也动不了他的性命,单凭现在看来,保护宋亚轩的势力并非只有张真源。
他也同样敏锐察觉到刘耀文的存在,三番两次都在宋亚轩命悬一刻及时出手,身手莫测。
“尚未查到身份,看身手似是江湖中人。”派去监视宋亚轩的兵卫答道。
宋霃对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似乎觉得有趣,“这人既露出马脚,你们若是还查不到,那可就是你们无能了。”
“是。”
宋霃的话已了然,若不能早些查出刘耀文的真实身份,他们便要提头来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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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国葬一事……”
在宋霃身边跟得久的臣子,都是知道他对先帝的态度,提起国葬也是诚惶诚恐。
宋霃看这些人大题小做的样子,笑出声来:“怕什么?孤又不吃人。”
臣子们皆不敢做声,只怕说多错多。
“先帝不是最喜欢那野种吗?那就叫他为先帝守灵。”宋霃收尽笑意,言语间带着杀意。
“那这守制期……”
宋霃冷笑一声,道:“先帝封他做太子吗?那便该照着太子的规格来。”
“可先帝已废了这太子之……”位
有臣子提出疑问,宋霃一个眼神过去,众臣噤若寒蝉,不敢再有疑。
“哦,对了,”宋霃对要去宣旨的宦官招了招手,还有话要吩咐,“我这皇弟既好分桃,便给他送去些男宠,叫他在守孝期可别太过无聊。”
“是。”宦官接下旨意。
偌大的宫殿内,没有朝臣敢阻止这样荒唐的事情,即便有心反驳,也被同僚扯住,也不过是保命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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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你可有疑?”
宋霃瞧着宰相姜癸面色有异,一旁的朝臣苦苦牵制,看来是意见不小。
“王上误会,丞相大人今日吃坏了肚子,有些闹内急。”站在姜癸身侧的同僚出来打圆场。
“既是这样?那姜老可要注意身体。说起来,十四弟年龄也不小了,总是闹着要往宫外跑,叫母后很是烦心啊。”
宋霃这番话,是有意敲打姜癸。
姜癸正是宋季轩的外祖父,而皇后姜氏亦是他的女儿。
穹子国如今风头,和宋亚轩有过多的牵扯,便是同宋霃作对,讨不到好果子吃。
宋霃留着姜癸有用,不到万不得已当然不会动他,但如果起了异心,那可就说不准了。
所以,但凡聪明一点的,都该明白表水的重要性。
“王上多虑,臣自会多加劝诫。”
如今性命,全由宋霃主宰,哪怕不服决断,也只能妥协。
宋霃对于这满朝文武配合的态度很是满意,至于宋亚轩,这天下他都得到了,拿捏他的死活,也不过是他高不高兴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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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十四殿下在府外哭闹着要见您……”
宋亚轩身处别苑,现已穿戴上斩缞服丧。先帝过世,也是他亲眼看着断的气。
为他的安全考虑,侍卫将他带至偏殿,宋季轩却在外面哭闹着要见宋亚轩。
到现在这个时候,还愿意往宋亚轩身边靠的,也只有宋季轩这个傻弟弟了。可是能护着宋亚轩的人已经离开,宋亚轩又怎么敢连累宋季轩。
“宫中可说了,如何安排父王的丧葬。”
宋亚轩无暇顾及宋季轩的哭闹,总有人会把他带走的,但是父王的丧葬等不得。
“这……宫中还未有人来通传。”
“半日的光景都过去了,宫中还未派人传旨?”
宋亚轩虽是第一次经历,但也知死者为大,更何况过世的是他的父亲。
可他没权,却也无力做些什么。
“派去宫中送遗诏的也还未带来消息,但十四皇子既来了,宫中应是得了消息的。想来此事重大,朝臣商议废了些时间。”
先帝留给宋亚轩的都是身前信得过的侍卫宫人,他们虽心知肚明宋霃并不会多看重先帝的丧葬,但怕宋亚轩着急,违心做此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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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消一会,外头宋季轩的哭闹声渐远,想来是有人来了。
但叫宋亚轩出乎意料的是,宫中商量半日的旨意,竟这样荒唐无稽。
宋霃借口国不可一日无主,竟要先办完帝后登基的仪典,稍后再办先帝的丧葬。
宋亚轩并不在意宋霃如何侮辱自己,可先帝毕竟也是宋霃的父王,怎么能漠然至此,竟连一个冰冷的皇位也抵不过。
“还不接旨?”宣旨宦官见宋亚轩没动,连封号都懒得尊称。
“臣接旨。”宋亚轩忍下心中寒恨,起身接下皇旨。
宦官扬了扬拂尘,趾高气扬道:“王上还有一道口头旨意,要赏与瑜王。王上闻瑜王好尚男风,感怜守孝凄苦,特为瑜王挑选男宠以供时需,不日送往瑜王府。”
宋亚轩如何想到,会有比刚才更荒唐的旨意,手中的皇旨快要被他满腔的怒意捏碎。
“还不领旨谢恩?”
“臣!领旨!谢王上隆恩!”
父王说,要活下来,不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来。
宋亚轩眼中含热泪,单跪给这天地,跪黄泉之下的爹娘。
世间万般无奈若皆因活着,为何世人非要苦苦挣扎不可。
宋亚轩从前不懂,现在却懂了。
世间太多人,都不单单为自己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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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耀文白天没办法进入守备森严的别苑,只能趁着夜里防守薄弱时,溜进大殿。
宋亚轩一人长跪灵前,焚香烧纸。
“你来了。”宋亚轩脸颊挂着泪痕,虽背对着刘耀文,却感知到了他的到来。
刘耀文听见他哭哑的声音,微微愣住,复而回答:“是。”
宋亚轩没再说话,只将手中火纸放入火盆,任它燃烬后漂离空中,像是游离人间的魂灵,没有安所。
“殿下…节哀顺便。”
刘耀文朝他走了两步,最后还是顿住,说了句不大有效的安慰之辞。
他很想上去抱抱宋亚轩,可他不能这么做。
“你说,人死后,真的会去黄泉吗?”宋亚轩问他。
“殿下……”刘耀文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会吗?”宋亚轩仍坚持问道。
刘耀文忽而鼻子有些发酸,“会的,一定会的。”
“如果真的有黄泉,阿娘和父王会不会已经团聚了呢?阿娘等了父王很久吧。”宋亚轩挂起笑,自言自语,“阿娘应该也在等阿宋吧,她还没见过长大的阿宋。”
“亚轩……”
刘耀文在心中含恨而泣,宋亚轩明明就在咫尺之间,却好像随时都会随着纷飞的烬灰离去。
只恨团聚来得太晚,相聚的时间也太短,短到宋亚轩还来不及意识到,他同血亲也不过是重聚重散。
所有人骗他,就连刘耀文也再不忍心提及过去的分毫。
就这样吧,忘了养育之恩,忘了十数年的分离,忘了曾遇到过的痛苦,宋亚轩或许会好受一些,活得轻松一些。
这也是刘耀文唯一一件对不起马嘉祺的事,而将以往恩怨一笔勾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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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耀文陪宋亚轩一同守夜,每到第二日人走动起来,刘耀文才离开。
三日后,穹子国新帝登基大典,甚至将别苑伺候的人调走了大半,招摇如此。
灵前,仅剩宋亚轩一人跪守,就连宋季轩也被姜家的人带走。说到底,姜氏是宋季轩的保命符,而宋亚轩只有孑然一身,朝不保夕。
先帝在世时,朝中臣子尚愿予他善意,但现在,只是一两句冷言冷语,亦是不值得计较的事情了。
毕竟没人得罪得起新帝,而宋亚轩不过是一个没权势的废太子,任谁羞辱,都不会还口,又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所以姜氏不愿宋季轩接触他,也是情有可原。
宋季轩被带走,整座大殿内就留宋亚轩一个人,刘耀文也趁此能在白日里出没,陪着宋亚轩。
“殿下,王上已将人送到了府上等待安置,殿下您……”
刘耀文先察觉到动静,藏了起来。
宋霃即便是忙着登基也不忘要恶心宋亚轩。宋亚轩听完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摇了摇头,让下人自行安排。
下人退去后,刘耀文从柱子后头绕出来,“他们又要做什么?”
刘耀文虽不知是什么事,但宋霃绝不会安好心,他担忧宋亚轩会有危险。
“没什么,不用紧张。”宋亚轩知道他在担心自己,只是带过一句安慰。
刘耀文成天形影不离地跟着宋亚轩,那样荒唐的事情早晚会知道,又何必宋亚轩亲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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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我个忙。”宋亚轩的语气与以往不同。
“殿下希望我做什么?”刘耀文虽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知道宋亚轩想做,他一定会去做。
“我要去皇陵为父皇守孝三年,皇陵守备不比瑜王府和这,你若一直戴着这张面具,不清不白地跟在我身边,会生出诸多麻烦。”宋亚轩委婉说道。
他身边本就危险重重,刘耀文不愿透露真实身份,自有不能说的原因。若是被揭穿,惹祸上身,宋亚轩也难辞其咎。
“殿下不必多虑,我自有办法应对。”
刘耀文历经千辛万苦成为暗卫,又千里迢迢来到穹子国,便是要保宋亚轩这一世周全,怎会轻易离开。
“我知道你潜藏在我身边,不愿坦诚以对,自有你的道理。可今后你我若还像今日这般,于你而言,太过危险。你若真心要护我,先得保住自己。”
“无论如何,我都会在殿下身边。”
刘耀文比宋亚轩想的要执着,细数这么多次死里逃生,刘耀文每次都是舍身相救,也不曾问宋亚轩要过什么。
他搏命一样的付出,像是理所应当。
宋亚轩见他这般,也不知是该高兴有人愿与他生死相依,还是害怕拖累刘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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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真想随我同去皇陵,办法虽有,但……不知你能不能接受。”
宋亚轩起身,转过来看着刘耀文,眼神中既是坚定,亦有浊光。
宋亚轩想过,现在的自己也已是走投无路,不过苟活下一条命。
如果刘耀文要走,他也不会拦,但刘耀文如果愿意与他同生共死,那宋亚轩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我愿意。”刘耀文也不问,只望着宋亚轩的那双眼睛,答得坚定无比,“不论什么方法,只要能留在殿下身边,我都在所不惜。”
世上真的会有这样一个人吗?
明知前路崎岖,或会死无葬身之地,也愿意毫无保留地将一切甚至性命交给旁人,却别无所图,只是想要留在某个人身边。
宋亚轩整理心情,将他的计策同刘耀文娓娓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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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若不想叫旁人看见你的容貌,也无关系,既是身份特殊,遮面也不会叫人起疑的。”宋亚轩考虑到刘耀文的自身需求,末了加上一句。
刘耀文听完他的安排,并没有及时反应过来。
宋亚轩知道对一个正常人来说,的确有些为难,“你若不愿……”
“我愿意。”刘耀文立时答复。
宋亚轩见他这样坚定,心里最终松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他其实有把握刘耀文会答应的,即便是他自己都会觉得荒唐的要求。
宋亚轩跪回蒲团上,刘耀文看着他单薄的背影,思绪倒回方才听完宋亚轩那些话。
他开始意识到,宋亚轩发生了一些难以察觉的变化,如果不是刻意对比,他绝对难以发觉宋亚轩在以一种隐秘的方式快速生长。
他预料不到这样的催化下,宋亚轩将来究竟会如何,但他知道,宋亚轩学会保全自己了,这便足够。
刘耀文不再多想,遁出皇苑,往瑜王府去。
刘耀文曾为丁程鑫杀人,现在也为宋亚轩杀人,前为谋生,后来是求生。
从前不管怎么闯祸,都只顾着一腔热血,有人替他收场。而今刘耀文长成独狼,野性仍存,但已不再逞匹夫之勇。
这也是刘耀文,不为人知的成长。
狐狸若知自己养大的狼崽,如今已有了这般出息,会不会觉得欣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