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二,清晨。
珺阳公主套着暖融融的披风,站在门边喊:“儿子,起床。”
韩信难得不在军中,听到母亲的声音,哼哼唧唧给应一声,翻身,伸手捞睡在身侧的狐狸,打算再赖一会儿床。
雕花床里侧,韩信摸了个空。
倏地睁眼,还来不及找狐狸去了哪里,就听见门“吱呀”一声打开,狐狸一蹦一跳地走了进来。身上......还裹了个红肚兜。
韩信睡眼朦胧,揉了揉眼,确定是狐狸,嘲道:“上哪弄了这么丑的衣服?”
珺阳公主跟在狐狸身后,拧一把韩信的耳朵:“哪里丑?这是我给小狐狸做的新衣,是不是很合身?”
韩信疼得龇牙,却还在犟嘴:“这哪是给狐狸穿的衣服,我看这分明是你给你孙儿做的肚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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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孙儿还好,一提,珺阳公主想起了正事。
拎着儿子下床,公主交代:“今天去给尚书大人拜年,拜帖年前已经送过去了。该备的礼母亲也给你备好了。尚书大人向来最看重你,你这次回来,多跟他聊聊。”珺阳公主挤眉弄眼,“母亲都替你打听过了,他的孙女儿今日恰好在家。听闻最近在绣花,你去瞧瞧,有看上的式样,可以讨个荷包回来。”
韩信边穿衣边装听不懂:“母亲,你的眼睛怎么了?”
珺阳公主登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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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穿好衣服,用过早饭,临走时又给小狐狸多备了一件衣服,才带小狐狸去拜年。
珺阳公主原本不同意小狐狸一并跟去,但耐不住韩信好话说尽,最后同意狐狸可以在尚书大人府门前等韩信拜年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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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小狐狸趴在韩信怀里问:“将军,什么是荷包?”
“就是一个布袋子。”
“你娘亲为什么要尚书大人孙女儿的荷包?”
“当定情信物。”韩信解释,“我娘亲想让我娶尚书大人的孙女做将军夫人。”
“哇!”狐狸亮了眼,“这么快你就有夫人了?”它探脑袋,“她长得好看吗?和太原城的老板娘比呢?”
韩信本以为狐狸的反应不是这般,岂料它如此兴奋,不免失落。至于失落从何而来,韩信说不好。
“大概很好看吧。”韩信悻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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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了大雪,北风呼在脸上生疼,狐狸把脑袋缩回去,蹭着韩信怀中的热度,悄悄垂了眼睑。
它想啊,大将军娶了夫人,那它还能睡大将军的雕花木床吗?入洞房的时候,大将军是不是也要像欺负它那样欺负夫人?也会用生了胡茬的下巴蹭得新夫人咯咯笑?
还有......大将军会不会也光着膀子抱着将军夫人,在每晚入睡前道一声“晚安”?
大将军清晨醒来,是不是叫的第一声不再是“狐狸”或“李白”,而是......“夫人”?
狐狸绞爪子,心里发酸,比太原城的老陈醋还要酸。
它又撇嘴,想把酸味儿给忘了。
师父说过,神仙要无欲无求,贪嗔痴,一样都沾染不得。但凡在哪一处上动了私心,就做不了神仙了。
小狐狸摇摇头。可是它忘不掉因为将军而泛起的酸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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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拍小狐狸的屁股:“小家伙,我们到了。”
狐狸从韩信怀里滚落下来,踩在雪窝里。大大的脚印是将军的,小小的爪子印是自己的。它跳进将军的脚印中。
韩信矮下身子,摸狐狸脑袋:“小狐狸,你乖乖在这儿等我,不许乱跑。不出半个时辰,我一定回来。”
狐狸点头,蹭将军的掌心。
“说话。”韩信心中不舍,冰天雪地的,又有几分担忧。
小狐狸小粉舌头舔韩信掌心的纹路,湿哒哒的,舔完了,又点头:“知道啦。”
奶声奶气的小可爱。
韩信起身,朝大门走去。
走三步,回头,从怀中取出碎银子放在狐狸面前:“允许你去买一串糖葫芦,但是不许跑远,街角处就有。”
狐狸开心地眯眼。
韩信这才放心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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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尽头,有人跟着韩信的脚步而来,看到狐狸,蓦地顿住脚步,隐在了拐角那处。
狐狸抽抽鼻子,若有似无的气息随着北风吹进鼻腔,熟悉又血腥,像无数次在梦里梦到的那个味道。
它牢牢记得这个味道。
像师父去世时周遭的气味,混杂着隐隐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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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大人的孙女儿韩信没见到,倒是被尚书大人留着讲了好一通话。
韩信心里念着狐狸,边关朝堂,漕运纳税......老大人说的话自然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临到中午,韩信才得以脱身。
出门,右拐,韩信顿住了脚步。
门边,房檐下,哪还有狐狸的影子。雪落了厚厚一层,早就盖住了大大小小的脚印,掩盖了一切踪迹。他心里发慌:小狐狸,你去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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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狐狸睁开眼,看到了黑漆漆的屋顶。
明明是白昼,这里却黑得如临夜晚。待眼睛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小狐狸吓个半死。头顶上,泥塑的罗汉眼睛大如铜铃,高悬在房梁下看着它。
从罗汉身后现出一个人影,跛了一只脚,正深一脚浅一脚地靠过来。那人披蓑衣,斗笠下的眼睛比罗汉的还大,只不过,跟脚一样,只一只有用,另一只瞎了,留了个深深的黑窟窿,在这样的屋子里格外渗人。
小狐狸四肢被捆绑,挣脱不开,只看着走过来的人发抖。
面膛越来越熟悉,走近一点看得更清楚。确定无疑,是当年杀师父的那个怪人。
怪人专杀修仙的生灵,杀了,把尸首倒吊在门后,从天灵盖处取出灵力,尽数吸走。没有人知道那些灵力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怪人为谁服务。
狐狸怕得要死,不自觉得发抖。
它想师父。
从前都是师父保护它,后来师父没了,它只能自己游荡。再后来......
狐狸突然想哭。再后来他遇到了韩信大将军。声名远播的征西将军,能威震鞑子的铁骨硬汉,在他怀里,狐狸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如若有些时间能够定格,那它宁选择长久栖在将军怀中。
可是一切都晚了。
在怪人手中,没有半仙能够平安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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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狐狸想着想着就后悔。
后悔没有亲亲将军的眼睛,那眼皮薄如蝉翼,睫毛密如羽扇,有时含了泪光,盈盈闪耀;后悔没有舔舔将军的嘴唇,将军说话时唇瓣轻动,男儿的唇,不厚,却也不薄情,线条利落的唇角偶尔因为狐狸的淘气而勾起,那般好看。
更后悔没有变成人形给将军看看。
将军一直念叨它化成人的样子,小狐狸想,他应该很想看吧。
狐狸憾恨自己灵力不够,忘了变成大人的法子。狐狸见过自己的本尊,相貌堂堂的男神仙,配得起将军那样出挑的人。
配得起......
对,是配得起,就像尚书大人家的孙女才能配得起将军一样,唯有相貌堂堂的男神仙才能与征西将军登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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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眼里又有了泪,这次不包着了,汩汩下落。
它不挣扎,也不反抗,攒聚着近几日补起来的那些灵气,想努力化个人形出来。这样,哪怕自己死后,也是个人形尸首。等大将军找到,大概也会像王爷抱起师父那样,抱起它,为它哭一场。
将军那晶莹的眼泪......狐狸残留最后一抹记忆,想:我这辈子也舔不到了。
多遗憾。
金光闪动,它瞬间化身成人形。白白小小的一团,还是个小孩子模样。
怪人逼近,刀尖刺下来。
狐狸闭眼,念一声“韩信”,等待致命的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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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猛地被推开,男声硬朗,给狐狸应道:“李白,我在。”
下一刻,刀尖被长枪挑飞。狐狸睁眼,看到枪尖带着冰霜寒气,直刺怪人而去。
狐狸揉眼睛:我是不是死翘翘后,在断魂桥前见到了大将军?
怪人武功极强,避开要害,受下韩信一枪后,审时度势夺窗而逃。韩信本想紧追而去,却低头看到地上的小肉团子。
婴儿脸,红肚兜,小短腿如藕段,白晃晃地招摇在乌漆嘛黑的屋里,十分扎眼。
红肚兜眼熟,韩信一把抱起地上的小人儿,用衣服裹紧,问:“小狐狸?”
狐狸以为是踏入轮回道前最后一次见韩信,攥着韩信的衣领子不撒手:“我不要喝,我不要喝。”
韩信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人儿的后背,柔了声地哄着:“不喝什么?小狐狸不喝什么?”
狐狸抽一口气,哭腔浓重:“我不要喝孟婆汤。”
韩信抱着狐狸往外走,边走边哄:“为什么不喝?”
“喝了就把大将军忘掉了。”他的小脸哭皱了,“我舍不得忘掉大将军。”
“为什么舍不得?”
韩信在门口顿住脚步,痴痴看着可爱出天际的人。
小狐狸还抱着韩信的脖子:“我想给大将军当夫人,夫人不可以忘掉自己的夫君。”
韩信楞楞的。
狐狸以为韩信不信,伸出小手。手里,一个绣了鸳鸯的荷包格外精致。
小狐狸边哭边说:“你看,我买了定情信物。”他强调,“是买的,不是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