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咎山的“剑光”,原来只是孩子手里的半截断剑在发光。
——三十年前,那个被莫归救下的孩子,如今还守在山里。
暴雨才歇,山风卷着残叶砸在残碑上,噼啪作响。
符谨负手而立,指间拈着一片湿冷的梅花——那是方才从碑缝里拈出来的,花脉里还缠着极细的剑气,与逍遥仙宗新碑上的如出一辙。
碑后,蹲着个瘦小的男孩。七八岁光景,头发乱得像鸟窝,赤着的双脚黑得看不出肤色。他正用一截削尖的竹片,埋头在泥地里挖什么。泥水溅到脸上,冲开了几道旧伤疤,像被剑锋划过的残月。
符谨垂眸,看见男孩脚边横着一柄断剑——剑身锈得发红,剑尖却被人磨得雪亮,正死死钉着一条才断气的赤环蛇。蛇血蜿蜒,在雨里仍冒着热气。
“许长庚是你娘?”
“是。”
“叫什么名字?”
男孩猛地抬头,眸子黑得发蓝,像两粒被山泉洗过的铁砂。他警惕地后退半步,赤足踩进蛇血里也不觉疼,只把断剑往身前横了横。
符谨的目光落在断剑上。
剑身正发出青白的光,一明一暗,如心跳。
那不是剑在哭,是孩子的心口在哭——
“……阿野。”
“姓?”
“没有。”男孩用沾血的手背抹了把脸,“我娘说,野种要什么姓。”
符谨抬眼,望向不远处那座无名小坟——坟头压着一块碎瓦,瓦上歪歪斜斜刻着“许”字,被雨水泡得快化了。
“你娘葬在那儿?”
“嗯。”男孩声音闷在雨里,“她让我守着剑,说总有一天有人会来带我走。”
符谨指尖轻弹,一缕灵力掠过断剑。剑身嗡鸣,锈斑簌簌而落,露出澄澈如水的寒光——那是三百年前散修“许长庚”的佩剑“照影”。此人早已身陨,剑流落民间,如今锈在这荒山里。
“剑名照影。”符谨道,“我带走了。你要跟我走吗?”男孩攥紧剑柄,指节发白:“你会扔我吗?”
“不会。”符谨伸出两指,轻轻点在男孩眉心——一缕金色神血没入皮肤,化作一枚小小的梅花印,与逍遥仙宗新碑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从今天起,你姓谢,名无咎。”
“记清楚了——”
“逍遥仙宗,不留无名之剑,也不留无姓之人。”风停了。
残碑之后,一缕晨光破云而出,照在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上。
远处,逍遥仙宗的新碑金光冲霄,仿佛在回应这场迟了三百年的相遇。
许长庚真正的死因,只是一口“井”——落梅镇那口再普通不过的八角井。当年魇兽袭镇,她确实救了孩子,也折了剑。
可真正的杀局不在妖兽,而在那口井里浮出的一页残简。
残简是上古“止水剑契”,镇民日日打水,无意中把井水打活,也打醒契文。
契文一旦苏醒,便要“以剑主祭水”,否则井水逆流,一夜吞镇。许长庚本是路过,井水却认准了他:止水契文只缚“剑心通明”之人。
她若离开,落梅镇三千口人将被倒灌的井水卷入地脉;
她若留下,只需把佩剑插入井底,人便会被契文拖入水中,化为“井中剑影”,永镇逆流。许长庚把断剑递给孩子,只说一句:
“替我留着,以后若有人能拔出此井之影,就把剑还给他。”
然后自己纵身入井——没有血光,没有巨响,只有水面“嗒”一声合拢,像阖上一只眼睛。
第二天,井水恢复清澈,镇民只记得昨夜做了个梦:
梦里有人把整条照影沉进了井里,从此井水终年泛青,映得出人影,却映不出月亮。无咎山的青光,便是那口井在夜里“倒抽”——
井影透过百里地脉,从山腹裂缝溢出,像一柄倒悬的剑,替许长庚继续照看着落梅镇。
孩子抱着的断剑,其实是井里那柄照影的“影子”。
真正的剑,连同许长庚本人,至今仍插在井底最深处,
安静得像一块石头,
只有每年第一场春雨落下时,水面才会泛起一圈极细的涟漪,
仿佛有人在水下轻轻点剑,
告诉镇上的人——
她还在。
薄雾未散,符谨拎着一篮子落梅,穿过廊檐。
“无咎,今日不学剑。”
谢无咎正把长剑“云栖”横在膝上擦拭,这把剑是符谨给他的。闻言眨眼:“那学什么?”
符谨便笑了笑:“学——呼风。”
他把花篮递过去:“先数花瓣,再数呼吸。一口气数到一百,杏花不能动。”
孩子屏息,小脸涨得微红。符谨指尖一点,灵力化线,把花瓣轻轻系在他睫毛上——随着呼吸起伏,花瓣像粉蝶振翅。
数到八十七,谢无咎“噗”地漏气,杏花旋成一阵小雨。
符谨抬手,风符乍亮,把花雨卷成小小的旋涡,落在孩子发间:“看,风听你的话了。”
丹峰偏殿,风逸长老在外头炼丹。
偏殿小厨房,一大一小围着灶台。
“今天做梅子糕。”蓝渺把糯米粉推给无咎。
“火不能大,也不能小,要刚刚好。”
谢无咎捏着一张火符,紧张兮兮地贴在灶膛。
“噗”——火苗蹿成一条小龙,差点燎了蓝渺的袖子。
少年笑着掐诀,水汽凝成薄薄雾幕,压着龙首:“温柔点。”
龙缩成橘黄小火苗,乖乖舔着锅底。
梅子酸香漫出来时,谢无咎鼻尖沾了面粉,蓝渺拿袖子给他蹭,顺手在额心画了个小小的“温”字符。
“以后你一个人,也能把火候记得牢牢的。”
落日将云台镀成金色。
符谨提着一只青竹纸鸢,尾翼上绘着半月符阵。
“符阵是另一种语言——你写给它,它就带你飞。”
他把狼毫塞进孩子手里:“写‘升’。”
谢无咎手抖,墨迹晕开,纸鸢歪歪斜斜栽向崖底。
符谨不慌不忙,足尖一点,御风而起,半空捞住纸鸢,顺手补了一笔。
回来时,少年衣角翻飞,像携了一袖晚霞。他把纸鸢重新递给孩子:“再写一次。”
这一次,墨迹稳稳落在符眼。
纸鸢扶摇直上,带着孩子的惊呼,也带着符谨的笑声,高高挂在云边。
亥时,小弟子院灯影摇红。
谢无咎蜷在被窝里,脚踝的旧伤在春潮里隐隐作痛。
门被轻轻推开,符谨端着一盏星灯进来。
灯罩是用符纸折的,上面描了安神符。
“睡不着就数星星。”他把灯放在床头,指尖一点,符纹亮起,投出漫天细碎星辉,缓缓旋转。
孩子伸手去够,星辉落在掌心,化成温温的暖。
符谨坐在床沿,声音低而软:“疼就说。”
谢无咎把脸埋进枕头,嗡声嗡气:“一点点。”
少年轻轻捏诀,一点月华凝成银线,绕在孩子踝上,像给他戴了一枚清凉的环。
“好了,星星会替我看着你。”
灯影里,孩子的呼吸渐渐平稳。
符谨替他把被角掖好,又悄悄放下一颗梅子糖,才带门离开。
暮春,逍遥仙宗后山。
千株老梅一夜开残,花瓣堆在青石阶上,像谁打翻的胭脂雪。
符谨倚在最粗的那株梅树下,一袭青衫半褪,袖口滑到肘弯,露出线条利落的小臂。他拎着一只白瓷酒壶,壶身用朱砂勾了一朵小小的梅花——和他指间拈着的那瓣真花一模一样。酒是去年初雪封坛的青梅酿,晃一晃,清冽里带一点回甘。
“师尊。”
谢无咎抱着剑跑来,赤足踩碎了一路落花。他刚练完三百次折梅剑式,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住,眼睛却亮得惊人。一晃师尊已经把他带回来了快四年。
符谨没回头,只是将酒壶往旁边轻轻一递。谢无咎愣了愣,双手捧住。指尖碰到壶身微凉的釉,也碰到符谨指背残留的温度。
“尝一口?”声音像浸了月色,低而软。
少年仰头,酒香先一步钻进鼻腔,带着梅子的酸与蜜。他小心翼翼抿了一点,被辣得皱起鼻尖,眼尾却泛起薄红。符谨看着他笑,眼尾弯出极浅的弧度,像新月钩住一池春水。
“无咎。”
“嗯?”
“今日练剑,最后那一式为何慢了半息?”
谢无咎垂眼,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吞没:“……梅枝挡住了视线,我怕剑气伤到它。”
“那就再练一百次吧。”
“是。”谢无咎低低应了,转身时脚步有点急,几乎踩到自己的影子。
他没回头,所以没看见——符谨望着他背影,指尖在壶口轻轻一点,将那瓣沾酒的梅花弹落。风卷起落花,掠过少年滚烫的耳廓,也掠过树下人未出口的叹息。谢无咎一路跑到练剑台。
长剑横在膝上,他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左胸——心跳得又重又快,像要撞断肋骨。
他想起方才那一瞬:符谨仰头饮酒,颈侧淡青的血管隐在薄光里,像一条安静的河流。而他站在远处,连呼吸都放轻,生怕惊动。
“再练一百次。”
他小声重复师尊的话,唇角却压不住上扬。剑起,风过,花瓣落在剑脊,又被剑风震碎。
碎得悄无声息,像无人知晓的心事。夜里,弟子院的小窗透出一点灯火。
谢无咎盘腿坐在榻上,用帕子一遍遍擦那柄木剑。擦到第三遍时,他忽然停住,把脸埋进剑鞘。——太近了。
近到能闻到师尊身上淡淡的梅香,近到只要再迈半步,就能看见那人锁骨凹处盛着的月光。可那半步,他永远收在心底。窗外,梅谷的风掠过枝头,又簌簌落下一阵花雨。
谢无咎伸手接住一瓣,攥进掌心。
花瓣柔软,带着夜露的凉,像他偷偷藏起的、不敢宣之于口的喜欢。
无人知晓。
连风也替他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