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光阴,于修士而言,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符谨站在老梅树下,云霞像被谁打翻的胭脂,从山脊一路淌到崖底。天空突然落起了雨,符谨立在崖边,指尖转着一盏冷掉的茶。茶香早已被风吹散,只剩涩味缠着舌尖,像一句迟迟说不出来的话。
远处传来玉竹爆裂的脆响——嵇白弦又在林子里试新枪。银蓝龙影绕着竹梢转,惊起一群白鹤。符谨抬眼,看见少年踏枝而起,枪尖挑落残阳,金瞳里燃着与天争辉的亮。那光亮刺得他心口发紧,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瓷面发出细微的“咯”声。
——再不说,便没机会了。
雨越落越大,符谨幻化出了伞,伞柄上依旧是熟悉的梅花纹。伞面撑开的一瞬,雨声彷佛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符谨抬手抚过耳垂,上面还带着嵇白弦送的那枚坠子。一如昨日,如今他却要走了。
雨线斜织,玉竹林的爆响忽然停了。 风卷着湿意扑面而来,带着竹汁清涩的苦味。符谨抬眼,看见嵇白弦踩着雨雾走出林子,银发贴在颈侧,枪尖尚滴着水,却掩不住眼底那簇跳动的火。“下雨了还站在崖边?”
少年声音带笑,一步踏上石阶,水珠顺着下颌滚进衣襟,“符宗主何时变得这么不知冷暖?”符谨没应声,只抬了抬手,伞面微倾,替他挡去头顶的雨。
嵇白弦愣了愣,笑意便敛在唇角——他看见了符谨眼底那片未起的风暴。“出了什么事?”
雨声砸在伞面,像无数细小的鼓点。符谨沉默片刻,突然将伞偏了一下,任雨水打湿肩头发梢,嵇白弦只觉得唇上一热,那种感觉很快离去。
“我,要走了。”符谨轻轻的说。
短短四字,轻的像雨沫,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何时?”
“就这几日。”
雨忽然大了,伞面被打的嗡鸣。嵇白弦垂眼,水珠顺着睫毛滚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他忽然笑了一声,声音低哑:“你倒舍得。”
符谨没答,只伸手,指腹擦过少年脸颊,带走一滴滚烫的水珠。那温度灼得他指节发颤,却再没收回手。
“白弦,”他声音极轻,像怕惊碎什么。
符谨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木匣,递到少年面前,匣盖开启,里头躺着一枚耳坠——金链极细,中间穿着一滴湛蓝水珠,水珠中心有一抹金色,末端坠着流苏,像无极海最柔软的潮汐包裹着一缕太阳。
“我炼了三百年,封了一缕剑意。”符谨声音极轻,却字字认真,“你戴上,便算我陪你留在人间。”
嵇白弦盯着耳坠,喉结滚动,半晌,轻笑一声:“你倒是跟我送你的凑了一对。”嘴上调侃,手却诚实地接过,指尖碰到符谨掌心,微微发抖。
符谨顺势握住他手腕,把人拉至身前。炉火映着少年侧脸,银睫投下细碎阴影,掩住眼底潮涌。符谨抬手,拨开他鬓边碎发,将耳坠小心扣上。银链轻晃,水珠贴着少年锁骨,像落下一滴月。
“好看。”符谨低声评价,嗓音却哑得不成样子。
嵇白弦抬眼,金瞳被炉火映得发亮,像燃着两簇小小火焰。他忽然伸手,环住符谨腰,额头抵在对方肩窝,声音闷而软:“就不能……带我一起?”
符谨摇头:“我要去的地方,你去不了。”
“如果有缘,我们会再见的。”
少年没抬头,只伸手,环住他腰,额头抵在符谨肩窝,声音闷在衣料里,带着笑,却更带着颤:“好,有缘再见。”
雨幕如帘,将两道身影裹在其中。伞面被风掀起一角,雨水趁机灌入,却无人理会。他们静静相拥,像要把往后千年的离别都揉进这一个雨夜。
良久,嵇白弦松开手,退后半步,抬眼时金瞳被雨水洗得发亮,像燃着两簇小小火焰。他说:“走吧。”少年脸上笑得散漫,眼里却浮起一层极浅水光,“等再见的时候,一定会比现在更好 。”
符谨点头,他一步一步走到了老梅树下,指尖在虚空中一划,符谨身体变得飘忽不定,像是要随风而去。
快要消散的最后一刻,他似乎回头看了一眼嵇白弦的方向。
嵇白弦还是没忍住跟了上来,看到的就是符谨的最后一眼。那是很复杂的一种眼神。
——
那夜我本是去取泉水浇寒魄草,水波却先迎出一条小白蛇。鳞光映月,额心一点金线——像谁把星子嵌进雪里。它不怕生,绕我腕,舔我虎口,冰凉里带着好奇。我随口逗它,心里却想:后山何时来了这么个小灵物?彼时只当是缘分浅,风一吹就散,没料到是劫,也是福。
灯市人潮,我提回一条糖画白龙。灵泉边再相见,它把尾尖卷住竹签,像护食的幼兽。我忽然生出顽心:想留一点甜给它,也想留一点它给往后漫长的山门岁月。于是耳垂多了枚寒玉坠,玉里封鳞,冰得刚好,像把一场雪藏进脉搏。我知它身份不凡,却不说破;它送我回礼,我也不推辞。——彼此都贪那点悄悄靠近的温度。
直到它化成人身,雪衣金线,赤足立水,眼里盛着月色与忐忑。一句「我其实是白龙」出口,我心湖骤起涟漪,却又奇异地落定——原来如此,原来是你。
我伸手,说「往后并肩」;指腹触到少年掌心的凉,我知道,那一刻我抓住了人间最稀有的风雪,也抓住自己沉寂千年的波澜。
可龙有归海,人有散场。我知我终究要回神界,所以我不敢展露太多情绪,神本不该动情。
那一夜,老梅早开,月光澄澈。
我与他并肩坐在石阶,他忽然偏头问:“宗主觉得我如何?”
我答:“……是个很好的弟子。”
他却凑近,鼻尖触到我眉心,声音低软:“可我,不想只做弟子。”
梅瓣落在唇际,冰凉;他的呼吸,却灼热。我未退,他亦未退——唇齿相触,雪与血的味道交织。那一刻,我听见千年坚冰,自心口裂开。
他又吻我眉心,唇瓣冰凉,却点燃我所有血液。
我回吻他,尝到雪味、龙涎、与我自己——
原来,我亦可如此炽热。
那一刻,我甘愿为他,折断自己的孤傲。
千年时间转瞬而过,我心知自己该回去了。
六、诏书·骤离
神界金纹落,命我三日归位。
我立于老梅下,雨丝如针,却不及心口万分之一冷。
“如何开口?”我抚过他送的耳坠,指节发白。愧疚如潮:我应与他同守千年,却要先逃。不舍似刃:一日都嫌短,何况永诀?
可我更知——若不走,便走不了了。
雨夜,我终于说出了口。
他笑:“下次一定会更好。”
我赠耳坠,吻他眉心,尝到雨水与泪——咸得发苦。
身形消散那刻,我俯瞰山河:
竹海、老梅、银蓝身影,皆化作心头一点朱砂。
千年光影,一念即过。
从泉边拾蛇,到梅下吻雪,再到云端别离——
他是我大道之上,唯一不舍的红尘,
亦是我诞生之后,唯一想带回白玉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