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沾湿了庭中细草,月辉如练,斜斜铺在朱红色的廊柱上,晕开一片朦胧的白。
她立于阶前,袖角被风拂得微颤,鬓边的珠花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方才舞罢的气息尚未平歇,颊上还泛着薄红,像被月色吻过的痕迹。抬眼时,撞进他深如古潭的眸中,那里盛着整片夜空的星子,此刻都落在她身上。
他缓步上前,靴子踏在青苔上,轻得像夜蛾振翅。阴影漫过她的裙裾,他抬手,指尖拂过她被风吹乱的鬓发,带着夜的微凉。她睫毛轻颤,如受惊的蝶,却没有退开。
呼吸渐渐交缠,带着露的清冽与梅的淡香。他微微俯身,月辉从他肩头滑落,淌过她微张的唇瓣。那吻来得轻缓,像初春的雪落在温热的掌心,先是极轻的触碰,而后是渐深的沉溺,带着克制的温柔,又藏着难以言说的缱绻。
她闭上眼,只觉月光都似化作了绕指的柔丝,将两人密密裹住。廊外的虫鸣陡然静了,唯有彼此的心跳,与落满肩头的月色,一同轻轻起伏。
夜气浸得阶前的青苔泛着潮意,月辉漫过檐角,在她发间织就一层薄银。瞥见他眸底那点微光似要漾开,她立时敛了眼睫,长睫如沾了露的蝶翼,轻轻一颤,便垂下一片浅影,将眼底的慌乱与那点不自觉的涟漪,都藏进了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指尖悄悄攥紧了袖角,连呼吸都似放轻了些,生怕那细微的颤动,会惊扰了这月下的静谧,也泄了心底那点不敢言说的波澜。
一阵铃铛声,打破了庭中凝滞的静谧。
“哥!”一声清亮又带着几分少年气的唤声自月洞门外传来,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宫远徵已提着药箱转过回廊。他一身靛蓝劲装,发带随动作轻扬,望见廊下的宫尚角,眼中先是一亮,随即瞥见一旁的易文君,脚步稍顿,眉梢微挑,带着几分探究的好奇:“咦,易姑娘也在?”
话音未落,他已几步走到近前,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似是察觉到空气中那丝不同寻常的沉静,却也没多问,只转向宫尚角,扬了扬手中的药箱:“刚配好你要的安神散,想着送来给你。”
宫尚角眼底的炽热早已敛去,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只淡淡颔首:“放下吧。”
夜风吹过,将易文君鬓边的碎发拂起,她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边的绣纹,庭中那点方才悄然滋生的缱绻,似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散了去,只余下月光依旧静静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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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初透,檐角的铜铃在晓风中轻颤,带着几分新凉的气息。忽有脚步声自外而入,打破了庭院的静谧——影宗的人来了。
抬眼望去,数名黑衣侍者鱼贯而入,手中皆捧着描金漆盒,步履轻稳,踏在青石板上几乎不闻声响。那些盒子层层叠叠,自院门一路排到阶前,朱红的漆面上镶着细碎的螺钿,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映得周遭的草木都添了几分郑重。
盒中物事尚未得见,单是这阵仗,已透着沉甸甸的心意。有侍女轻手轻脚地上前,将最前的一只盒子捧到廊下,缓缓开启。只见内里铺着月白的锦缎,静静躺着一支白玉簪,簪头雕作并蒂莲模样,玉质莹润,似浸过晨露,轻轻一动,便有柔光流转。

易文君立在帘下,望着那一路排开的漆盒,指尖微微蜷缩。晨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发间,鬓边的碎发被照得透亮,眼底却似蒙着一层薄雾,分不清是惊是叹,只那抹浅蓝色的裙角,在穿堂风里轻轻拂动,像未及舒展开的心事。
宫尚角恰好行至阶前,目光扫过那些嫁妆,又落回她身上,眉峰微蹙,随即又抚平,只淡淡吩咐身旁的管事:“清点入库吧。”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唯有晨光漫过他玄色的衣袍,在襟前投下一道浅淡的影,如同藏在平静之下的波澜。
易卜还算是有心,知道自己愧对女儿,再加上影宗与宫门的合作关系,所以准备了不少嫁妆…
影宗送来的嫁妆,真真摆满了半座庭院——
那厢立着的紫檀木多宝阁,雕栏上缠着缠枝莲纹,层层屉盒里暗格无数,想来是为收纳珍玩所制;旁边一对酸枝木的圆桌,桌面光润如镜,边缘嵌着螺钿拼成的山水图,细看时竟能辨出亭台楼阁的虚影。更有那拔步床,挂着月白纱帐,帐沿绣着缠枝牡丹,层层叠叠,恍如将一整个春天都拢了进去。
小物件更是细致得惊人:琉璃灯盏里盛着的灯油,清澄如琥珀,想来是掺了香料的,尚未点燃已隐约有雅香浮动;青玉笔洗雕作莲叶形,边缘还缀着几颗圆润的莲子,触手温润,仿佛刚从池中采撷而来;就连寻常的木梳,齿间都刻着细密的云纹,梳柄处嵌着极小的珍珠,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玉器瓷瓶自不必说,翡翠琢的如意摆件,通透得能映出人影;官窑的青瓷瓶,釉色如雨后的天空,瓶身上几笔淡墨绘着远山,留白处恰好藏住一缕诗意。四季衣裳堆在描金的衣箱里,夏有蝉翼般的纱衫,冬有织着暗纹的锦袍,领口袖口皆缀着珍珠络子,轻轻一碰便簌簌作响。金银首饰更是琳琅,累丝嵌宝的凤钗,錾刻着缠枝纹的手镯,就连耳坠都是成对的东珠,圆润饱满,泛着月华般的光泽。
更有几箱药材,打开时便有一股清苦的药香漫开来,其中不乏百年的野山参、成型的何首乌,皆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易文君站在廊下,望着这满院的物事,只觉得眼波流转间皆是光华,却又仿佛隔着一层薄雾。指尖拂过身旁一只青瓷瓶,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漫上来,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声息轻得像风拂过花瓣,落在这满院的繁华里,竟显得有些寂寥了。
“这易姑娘不愧是影宗宗主之女,这嫁妆还真是丰厚啊!”
“听说,徵宫的云姑娘就没有嫁妆!”
“你们说,羽宫的上官姑娘怎么也没有嫁妆,她可是香药世家上官家的千金?”
路过的侍卫侍女们见状,凑成在一起窃窃私语。
影宗送来的陪嫁里最大的物品是雕龙凤呈祥的紫檀木大床,六个侍卫一起才勉强抬起来。
领完打赏后,下人们一个个眉开眼笑的。
同是宫门新娘,一个是羽宫,一个是角宫,一个徵宫,三宫历来不合,眼下角宫未来夫人的嫁妆吸引了诸多人注目。
暮色四合,檐下的灯笼次第亮起,晕黄的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细碎的花纹。廊下往来的侍女们脚步轻缓,说话声却像檐角垂落的雨珠,三三两两地滚进耳中——无非是议论白日里影宗送来的丰厚嫁妆,言语间偶有提及上官浅时,总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探询。
上官浅正坐在案前理着丝线,指尖的银针穿来引去,绣面上的缠枝莲却总差了最后一笔。她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将那点不易察觉的涩意掩了去。

“在想什么?”宫子羽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带着暖意。他一身月白长衫,手里提着盏琉璃灯,光晕在他肩头明明灭灭。见她停下了针,便知她许是听了些闲言碎语,走过来轻轻按住她的手,“不必理会那些话。”
上官浅抬眸,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慧黠:“我哪里会放在心上。”她将绣绷往旁挪了挪,声音清浅如溪,“你当我那点嫁妆是寻常物件么?早让家里人好生收在隐秘处了。”
“哦?”宫子羽挑眉,眼中带着好奇。

“都是些贴身的旧物,”她指尖轻点着案上的茶盏,语气自然得仿佛说一件寻常事,“母亲亲手绣的帕子,父亲留下的旧砚,还有小时候戴过的银锁……看着不起眼,却是我最看重的念想。本想等日子定了,再一一拿出来细看,倒不想被人念叨起,倒显得我像是藏着什么似的。”
话落,她抬头望他,眼底的坦诚混着几分娇嗔,像撒了把细糖在温水里,悄无声息便化了开。
宫子羽闻言,心头的那点担忧顿时散了,只觉得她这份心意比什么金银珠宝都珍贵,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语气愈发温和:“是我考虑不周了。那些俗物哪里及得上你的心意,快别为这些琐事烦扰。”
窗外的风卷着灯笼晃了晃,将两人的身影在墙上拉得很长。上官浅低下头,继续穿针引线,针尖刺破锦缎的声音轻细,像把方才那点微涩的情绪,也一并绣进了夜色里。
烛火在案头轻轻摇曳,将上官浅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忽明忽暗。她捻着针的手指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
无锋行事向来周密,偏在这种时候吝啬起来,连份像样的嫁妆都不肯备下,倒像是料定了她能自行周全。她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转瞬又隐去——也罢,左右不过是些身外之物,此刻的虚与委蛇,原就是为了日后的雷霆一击。
只是宫子羽……她望着烛芯爆出的一点火星,心中暗忖。他那双清澈的眼,藏不住半分疑虑,几句温言软语便信了她的托词,倒真是纯良得好糊弄。这般心性,落在这波谲云诡的江湖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指尖的针猛地刺入锦缎,绣线穿过的瞬间,她眼底的思绪已敛得干净,只余下一片沉静,如同浸在深水里的石子,不露半分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