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薇龙轻合房门，将楼下隐约的笑语关在门外。房间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她走到窗前，指尖拨开窗帘一角，看向院中那片浸在月色里的花园。月光淌过玉兰花瓣，在青砖地上织出细碎的银网，树影婆娑，倒比白日里多了层说不出的朦胧。
她挨着床沿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丝被上的暗纹。陈纫香的影子总在眼前晃——台上他水袖扫过戏台的弧度，唱到“贱妾何聊生”时微微颤抖的尾音，还有方才在雅座前，他长衫领口那粒系得周正的盘扣。她闭上眼，仿佛还能听见戏楼里的喝彩声，混着他身上那点淡淡的檀香，不是庙里浓郁的烟气，倒像线香燃到尽头，余下的那缕清苦。
唇边不自觉漾起笑意，带着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羞赧。在姑妈家这栋爬满欲望的房子里，人人都戴着精致的面具，算着利益的加减，陈纫香却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人，眼瞳里映着的，是戏台的光，是对那身戏服的痴，干净得让她心头发紧。
可这念头刚起，就被一阵轻愁压了下去。她打开衣柜，满柜华服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些都是姑妈为她备好的铠甲，要她在名利场里厮杀出一条路来。她拎起件月白旗袍，料子是上好的杭绸，指尖划过领口的珍珠扣，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她是要被姑妈推出去的棋子，而陈纫香，是戏台上演着别人人生的名角，他们的世界，原就隔着层厚厚的幕布。
落寞爬上眉梢，她轻叹一声，转身坐到书桌前。油灯被她捻亮，昏黄的光晕里，她拿起笔，不知不觉就在纸上画了起来。画的是他扮虞姬时的模样，凤冠上的珠翠没画全，却把那双含着悲戚的眼睛画得格外分明。画完了，她对着纸上年少的虞姬发怔，嘴角又软下来，带着点自欺欺人的温柔。
窗外风过，树叶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说着戏文。葛薇龙抬头望向夜空，月牙儿躲进了云里，她默默想，或许这场相遇，本就是镜花水月，可哪怕是梦，她也想把这片刻的光亮，好好收在心底。
笔锋在纸上顿了顿，最后落下的那笔勾勒出陈纫香戏服上垂落的绦带，葛薇龙忽然发现纸上的人眉眼间竟带了几分自己画时的怔忡。她指尖轻轻拂过纸面，墨迹未干的地方晕开一小片浅痕，像极了戏楼里那盏晃悠悠的灯笼投在他鬓角的光影。
窗外的月光忽然被云翳遮了去，花园里的阴影浓稠得化不开。葛薇龙想起姑妈方才在戏楼散场时说的话，“那陈老板虽是名角，终究是梨园行里的人，台面下的应酬比不得赵先生他们体面”，话里的轻慢像根细针，此刻正细细密密地刺着她的心思。
她将画纸小心地折起来，塞进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那里还压着几张从上海带来的乐谱，是她从前学钢琴时用的。指尖触到泛黄的纸页，忽然想起方才陈纫香说“葛小姐若喜欢，改日我让管事送些戏本子过来”，他说这话时眼角的笑纹里盛着月光，比姑妈的水晶吊灯更让人暖得发慌。
衣柜门没关严，风从窗缝钻进来，掀起一角奶白色蕾丝的帝政裙。那是姑妈特意让人送来一条珍珠项链来配这裙子，说是下周晚宴要穿给司徒先生看的。葛薇龙望着那抹晃动的白，忽然觉得像极了陈纫香唱到“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时，水袖翻起的那抹白，只是裙角的珍珠叮当作响，远没有戏服上的银线，来得清冽又滚烫。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