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薇龙换上睡衣伸手将衣柜门掩上,珍珠碰撞的脆响戛然而止,房间里霎时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走到床边坐下,床幔上绣着的缠枝莲纹在昏暗中蜷成一团团模糊的影子,倒让她想起陈纫香水袖上绣的缠枝牡丹——方才在后台匆匆一瞥,那牡丹的金线在烛火下跳着活泛的光,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绢布上绽开来。

抽屉里的乐谱不知被夜风卷得露出一角,是肖邦的夜曲。她从前总爱弹这段,指尖落在琴键上时,倒像在揉碎一捧月光。可方才陈纫香唱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那唱腔里的哀婉裹着一股子韧劲儿,竟比琴键上的旋律更让人心里发颤。她忽然想,若是把这戏词填进乐谱里,会是什么模样?
窗外的云翳终于挪开些,月光重新淌进房间,落在床头柜的玻璃花瓶上。瓶里插着的白玫瑰是下午管家新换的,花瓣上还凝着水珠,倒让她想起陈纫香卸妆时用的卸妆巾——方才经过后台时,瞥见他正用一方素白的帕子擦脸,帕子浸了卸妆水,透出淡淡的粉色,像极了玫瑰花瓣被揉碎后的颜色。
她忽然躺倒在床上,脸颊贴着微凉的床单。方才在戏楼里,陈纫香的目光扫过她时,她闻到他袖口飘来的皂角香,混着后台特有的松节油味,竟比姑妈梳妆台上那瓶法国香水更让人安心。姑妈总说,女人要像香水,得有层次,前调要勾人,中调要耐品,尾调要让人记一辈子。可陈纫香身上的味道,却像杯刚沏好的碧螺春,清清爽爽,却让人忍不住想一尝再尝。
抽屉里的画纸似乎在月光下泛着浅痕,她忽然不想再藏着了。等明日天亮,或许该找个相框把它装起来,就放在钢琴上——反正姑妈很少进她的房间,反正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像戏文里那些没说出口的情愫,藏在水袖翻飞的留白里,比说出来更让人牵念。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客厅,水晶吊灯的碎光在司徒先生锃亮的牛津鞋尖上跳着,像极了姑妈眼中盘算的精光。葛薇龙在楼梯口立住,深吸的一口气里,混着楼下隐约飘来的咖啡香与古龙水味。奶白色帝政裙顺着腰线垂落,珍珠项链在锁骨处晃出细碎的光——针脚是昨夜老妈子连夜熨烫的,姑妈说过,司徒先生就爱这副“沾着书卷气的素净”,仿佛这一身不是衣裳,是精心调配的饵。

她走下楼梯,裙摆扫过梯级的声响轻得像叹息。司徒先生正与姑妈谈笑,目光漫过来时,他放下咖啡杯起身,笑容里的惊艳分毫不差,像排练过千百回:“葛小姐今日,倒像是雷诺阿画里走出来的,带着雾的朦胧。”

葛薇龙屈膝行礼,指尖无意识绞着裙角。乔其纱的料子太轻,走动时簌簌响,远不如戏服的缎面来得沉实。她忽然想起陈纫香那件虞姬戏服,银线绣的凤纹在台上会随着转身流动,像把月光揉碎了织进去,摸上去该是温温的滑。哪像此刻颈间的珍珠,每一颗都像姑妈秤过的砝码,压得她喉间发紧。
“薇龙刚从上海来,脸皮薄。”姑妈笑着拉过她的手,往司徒先生那边送,指腹在她手背上暗暗一捏,“司徒先生留过洋,你们该有话说。”

司徒先生顺势握住她的手,指尖的雪茄味混着古龙水漫过来,像层密不透风的网。葛薇龙忽然记起戏楼后台那匆匆一擦,陈纫香的袖口蹭过她手背,带着刚沏过茶的温热,混着点线香的清苦,比此刻掌心的凉意熨帖得多。
“听说葛小姐善弹钢琴?”司徒先生引她往琴房走,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响笃笃的,像敲在她心上,“我书房那架斯坦威,倒盼着遇着懂它的人。”
琴房的百叶窗没拉严,阳光漏进来在地板上割出几道亮痕,像谁划下的界线。葛薇龙掀开琴盖时,眼尖瞥见琴键上落着根细长的睫毛——是她昨夜画陈纫香时,俯身太近掉在桌上的,不知怎的被风卷到了这里。她指尖一顿,喉间忽然涌上戏文里那句“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调子比肖邦的夜曲更熟稔。
“就弹《月光》吧。”司徒先生在沙发上坐下,目光落在她裸露的肩颈,像打量画布上的留白,“我听说,葛小姐最擅长这个。”
琴音淌出来时,葛薇龙的视线总往窗台飘。那里放着她今早找的相框,里面嵌着那幅画,被窗帘遮了大半,只露陈纫香水袖的一角白,像只折了翅的蝶。她忽然弹错个音,慌得指尖一颤——司徒先生的掌声里,她听见自己心跳的拍子,竟和那日陈纫香唱“汉兵已略地”时的板眼重合了,一下,又一下,敲得她心口发闷。

一曲终了,司徒先生递来杯香槟,杯壁的水珠沾湿她指尖,凉得像浇了盆冷水。她忽然清醒——这身帝政裙再合身,也裹不住藏在心底的那点念想,就像戏楼里再亮的灯,也照不透水袖底下没说出口的话。
接过酒杯时,裙角的珍珠又叮当作响,这一次,倒像是在替她数着,离那个戏服上有银线光泽的人,又远了几步。而那根落在琴键上的睫毛,被风一吹,轻轻贴在了《月光》的琴谱上,像个无人知晓的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