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先生的汽车引擎声消失在街角时，葛薇龙正站在琴房窗前，看着那辆黑色轿车卷着尘土拐过路口。她抬手摘下颈间的珍珠项链，冰凉的珠子滑过掌心，像串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玉扣。
“人走了就该松快些。”姑妈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把玩着珐琅烟盒，“司徒先生对你很满意，说下周想请你去浅水湾吃茶。”
葛薇龙没接话，转身将项链扔进梳妆台的珐琅盒里。珍珠碰撞的脆响闷在盒中，倒比方才在司徒先生面前动听些。她瞥见镜中自己的影子，奶白色裙装衬得脸色有些苍白，像极了戏文里那些被月光浸得发透的纸人。
“发什么怔？”姑妈走过来，指尖点了点她的眉心，“这种时候该想着怎么讨司徒先生欢心，不是对着镜子发呆。”她忽然注意到窗帘后露出的相框一角，伸手要去扯，“藏了什么宝贝？”
葛薇龙慌忙按住窗帘，指尖攥得发白：“没什么，是上海带来的旧照片。”
姑妈狐疑地扫了她一眼，终究没再追问，只丢下句“记得下周穿那件湖蓝色的旗袍”便转身离去。高跟鞋声敲着地板远去，葛薇龙才松开手，后背已沁出层薄汗。
她走到书桌前，将相框从窗帘后取出来。画中陈纫香的水袖在月光下泛着浅白，她忽然发现，自己竟在那水袖边缘添了几笔淡金，像极了方才司徒先生袖扣上的光泽——原来连画画时，她都没能躲开这屋子里的算计。
窗外的阳光渐渐斜了，在地板上投下琴键般的长影。葛薇龙脱下帝政裙，换上件素色棉衫，指尖抚过裙角残留的珍珠压痕，忽然想起陈纫香戏服上的盘扣。那日在后台瞥见的，是颗鸽血红的玛瑙扣，被他指腹磨得发亮，想来是戴了许多年的。
她从抽屉里翻出那张画，铺在琴键上。画中人的眉眼在暮色里渐渐柔和，葛薇龙忽然抬手，用指尖在“陈纫香”的鬓角点了点——那里该有颗胭脂痣的，她想，就像戏楼后台那些妆匣里的朱砂，艳得能烧穿这满室的清冷。
楼下传来管家收工的脚步声，葛薇龙慌忙将画折好，夹进那本肖邦乐谱里。琴盖合上时，她听见画纸在里面轻轻作响，像谁在低声唱着未完的戏词。
夜色漫进窗棂时，她终于敢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戏楼的方向。那里该是亮着灯的吧？陈纫香或许正在排戏，水袖翻起时，银线会在烛火下跳着，像把碎星星撒在了他的袖口——这样想着，葛薇龙忽然笑了，连带着方才被司徒先生搅乱的心绪，也跟着松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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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薇龙赶到戏园时，后台正闹哄哄的。陈纫香穿着水红绣鞋，鬓边簪着珠花，刚从《情勾》的戏服里脱出身，见她来，眉梢挑了挑：“稀客啊，今儿怎么有空赏光？”
葛薇龙的目光落在他搭在椅背上的戏服上，水袖上绣的并蒂莲沾着点银粉，像极了夜里的鬼火。她攥了攥帕子：“听说您要和商老板比试你选的是这出《情勾》？”
陈纫香往脸上拍着卸妆粉，镜子里的人影笑出点讥诮：“怎么，葛小姐也懂戏？”他顿了顿，指尖划过戏服上的盘扣，“阎惜娇这角色，痴得很。被宋江杀了，魂魄还惦记着张文远那薄情郎，非得勾着他共赴黄泉——你说，这到底是痴情，还是傻？”
葛薇龙没接话，只看着那身戏服发呆。她想起昨夜看的戏本子，阎惜娇唱“想当初灯花爆，喜鹊噪，才郎至，好事遭”时，那眼神里的盼，到后来“恨只恨他把良心昧了，细思量还是我郎好”的痴，竟让她心里发紧。
“您唱这出，倒是应景。”葛薇龙轻声说，声音被后台的喧嚣吞了大半。
陈纫香从镜子里瞥她一眼，忽然笑了：“等开戏你来看，就知道这阎惜娇，到底是痴得值当，还是傻得可怜了。”他拿起眉笔，在眉心点了点，红得像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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