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楼东西两侧的戏台隔得不远,锣鼓声撞在一起,倒像是在互相较劲。
葛薇龙站在东侧台口的阴影里,看陈纫香勾完最后一笔眉。他今儿的阎惜娇扮相格外素净,只在眼角晕了点藕荷色,倒比平日多了几分鬼气。西侧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是商细蕊的赵飞燕旋了个卧鱼,水袖翻得像团白云,台下的茶碗碰得叮当响。
陈纫香往东侧看了眼,稀稀拉拉的座位上,除了葛薇龙,只有两个打瞌睡的茶房。他忽然对后台喊:“把那盏最亮的汽灯吊起来!”
灯绳一拉,惨白的光砸在他身上。锣鼓点起,他踩着碎步出台,开口唱“夜迢迢,乱洒芭蕉,绿窗人静”时,声音里裹着点水汽,倒像是阎惜娇真从阴曹地府里走了来。葛薇龙攥着帕子的手沁出冷汗,看他水袖搭在虚拟的窗台上,眼神空茫地望着台下——那里明明没人,他却像真瞧见了张文远似的,眼尾泛起红潮。

西侧又一阵喝彩掀翻了屋顶,商细蕊的赵飞燕正舞着金盘,裙裾翻飞如雀,满堂的叫好声几乎要盖过这边的丝竹。陈纫香的阎惜娇却还在唱“想当初锦帐里恩情好,到如今孤魂夜哭倍增凄”,尾音拖得又细又长,像根丝线悬在半空,连后台的伙计都停下了手里的活。
戏唱到一半,东侧终于来了两个看客,却在商细蕊的“掌上舞”传来时,又拔腿往西跑了。葛薇龙忽然走到台前,将手里的茶盏轻轻放在桌案上,瓷器相碰的脆响,竟让陈纫香的唱腔顿了半拍。他朝她这边看了眼,目光在她素色的裙子落了落,随即又沉进阎惜娇的痴缠里,唱“你若不去,我便死也不放”时,指甲掐进了掌心。
散场时,东西两侧的喧嚣像潮水般退去。商细蕊被簇拥着去赴庆功宴,而陈纫香坐在空戏台的台阶上,正解着头上的珠花。葛薇龙走过去,递上块干净帕子,他没接,只望着满地散落的银粉笑:“输了。”
“没有。”葛薇龙的声音发颤,“您的阎惜娇……”
“戏如人生,”陈纫香打断她,忽然站起身,“葛小姐,借把剪刀。”
后台的剪刀锈迹斑斑,他抓过就往头上剃去。青丝簌簌落在素白戏服上,像场突兀的雪。葛薇龙想去拦,却被他眼神钉在原地——那眼神里没有输棋的颓唐,倒有种破釜沉舟的静,像阎惜娇赴死前整理衣襟的模样。
最后一绺头发落下时,他摸了摸光溜溜的头皮,对她笑:“这下清爽了。”阳光从戏台顶的破洞漏下来,照在他新剃的头上,泛着青茬的光。
葛薇龙忽然想起《情勾》的结局,阎惜娇终究没能勾着张文远同赴黄泉。可此刻看着陈纫香转身走进后台的背影,她倒觉得,他这一剃,倒像是真把什么东西,从戏台里勾到了人间来。
陈纫香剃了头的第三日,葛薇龙提着一匣刚出炉的杏仁酥去了戏楼。后台的伙计见她来,往里努了努嘴:“陈老板在里头收拾东西呢。”
掀开厚重的门帘,正撞见陈纫香将叠好的戏服塞进樟木箱。他头上的青茬又冒出些,衬得眉眼愈发清瘦,身上换了件月白短褂,倒比穿戏服时多了几分素净的烟火气。看见葛薇龙,他手里的动作顿了顿,笑了笑:“葛小姐怎么来了?”
“听伙计说您要搬去城外的小院子。”葛薇龙将点心匣放在桌上,“这点心是静安寺街的老字号,您尝尝。”
陈纫香没接,只继续往箱子里放东西。一本泛黄的《情勾》戏本从箱底滑出来,他拾起来掸了掸灰,忽然递给葛薇龙:“这个送你吧,上头有我画的工尺谱。”
纸页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红笔批注,某一页的空白处,画着个简单的水袖剪影,旁边写着“痴人不自知”。葛薇龙指尖抚过那行字,忽然问:“您真打算不再登台了?”
“登台做什么?”陈纫香将最后一件戏服放好,扣上箱盖,“阎惜娇勾不住张文远,我也唱不动这出戏了。”他顿了顿,看向窗外,“城外那院子有棵老槐树,正好晒晒太阳,看看云。”
葛薇龙想起那日戏台上的空旷,想起他剃发时簌簌落下的青丝,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她想说些什么,却见陈纫香从抽屉里拿出个小巧的锦盒,打开来,里面是颗鸽血红的玛瑙扣——正是她那日瞥见的,戏服上的盘扣。
“这个给你。”他把锦盒塞进她手里,“阎惜娇的戏服拆了,就剩这个还能看。”
玛瑙扣在掌心温凉,葛薇龙抬头时,正撞见他眼里的光,像戏台暗下去前最后一盏灯。她忽然明白,他哪里是输了,分明是把戏文里的痴,从台上卸下来,揣进了这颗扣子的红里。
离开戏楼时,阳光正烈。葛薇龙捏着锦盒走在街上,听见旁边茶摊的人在说,商细蕊的赵飞燕红透了半边天,日日加场。她没回头,只觉得掌心的玛瑙扣越来越烫,像团烧不尽的火,要把这满街的喧嚣,都烧出个干净的窟窿来。
街角的洋行橱窗里,挂着条湖蓝色的旗袍,正是姑妈让她穿去见司徒先生的那件。葛薇龙站定看了片刻,忽然转身,往城外的方向走去——她想去看看那棵老槐树,看看陈纫香说的,能晒到太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