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小院比葛薇龙想的更清净。老槐树的影子铺满半院,陈纫香正坐在石凳上翻一本线装书,听见脚步声抬头,手里的蒲扇顿了顿:“你怎么找来了?”

她拎着的食盒里是刚炖好的银耳羹,瓷碗搁在石桌上时,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青茬的头皮。“姑妈那边……我请了半日假。”葛薇龙低头搅着羹里的冰糖,“听说您在学画?”
墙角的竹筐里堆着几张画稿,大多是戏台一角的剪影,有描水袖翻飞的,有画靴底踢起的尘烟,最底下那张,竟画着个穿帝政裙的姑娘站在戏楼雅座里,眉眼像极了她自己。
陈纫香把画稿拢了拢,塞进筐底:“瞎涂罢了。”他舀了勺银耳羹,忽然笑,“比不得葛小姐的钢琴,高雅。”
“戏文里的情分,才是真高雅。”葛薇龙抬眼时,正撞见他眼里的槐树叶影,“就像阎惜娇,明知道张文远薄情,还是要勾着他。”
“那是傻。”陈纫香放下碗,指尖敲着桌面,“世间哪有这么多非谁不可?”
可他说这话时,目光却落在了她腕间——那里戴着串素银镯子,是上次在戏楼后台,他让人送来的,说是“配素色旗袍好看”。葛薇龙忽然想起姑妈昨晚的话,说司徒先生要在浅水湾买栋别墅,问她喜不喜欢带露台的房间。
“陈先生,”她轻声说,“下月有场堂会,商老板要唱《贵妃醉酒》。”
陈纫香的蒲扇停了停:“与我无关了。”
“可他们说,您若肯去唱段《情勾》,愿意出十倍的价钱。”葛薇龙看着他的眼睛,“他们说……阎惜娇不能就这么沉了。”
风吹过槐树叶,簌簌落了些碎影在他肩头。陈纫香沉默了半晌,忽然起身往屋里走,再出来时,手里捧着个小布包,打开来,是半副卸了珠翠的凤冠,银翅上的点翠虽有些褪色,却仍闪着幽光。
“这是我第一次唱虞姬时戴的。”他指尖抚过银翅,“那时总觉得,戏是唱给满堂喝彩听的。”
葛薇龙忽然懂了。他剃发不是认输,是把戏台从人潮里挪进了心里。就像此刻,老槐树下的石桌是他的台,她是唯一的看客,而那半副凤冠,就是他没说出口的戏词。
临走时,陈纫香把那幅画着她的稿子塞给她:“留着吧,当是……谢你的银耳羹。”画背面有行小字:“戏散场,人未散。”
葛薇龙捏着画稿穿过槐树影时,听见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堂会那日,我去。”
她回头,正看见他站在老槐树下,阳光从叶缝里漏下来,在他光溜溜的头皮上织出张细碎的网。那一刻,她忽然觉得,阎惜娇或许没勾着张文远,但陈纫香的戏,终究是勾住了什么。
堂会设在司徒先生新购的浅水湾别墅里。水晶灯的光漫过雕花栏杆,商细蕊的《贵妃醉酒》正唱到“海岛冰轮初转腾”,满座的掌声惊飞了檐下的鸽子。葛薇龙站在露台角落,指尖捏着那枚玛瑙扣,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陈纫香穿了件月白长衫,青茬头皮在灯光下泛着淡光,手里提着个布包。“来得早了?”他笑了笑,布包往栏杆上一搁,里面露出半截水袖。
“商老板快唱完了。”葛薇龙往人群里瞥了眼,姑妈正挽着司徒先生的手臂与人寒暄,目光扫过露台时,在陈纫香身上顿了顿,随即添了些冷意。
“那就好。”陈纫香解开布包,取出那身素白的戏服,“借你房间换个衣?”
葛薇龙引他往二楼客房走,经过楼梯口时,听见有人议论:“陈纫香不是剃了头吗?怎么还肯登台?”“听说为了葛小姐呢……”她耳尖发烫,却见陈纫香脚步未停,指尖在戏服领口轻轻一捻,那颗鸽血红玛瑙扣,正别在最显眼处。
锣鼓声重新响起时,陈纫香已扮好了阎惜娇。他从屏风后走出,台下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低低的惊叹——没有凤冠珠翠,只一头青丝用红绸束着,可那眼神一抬,从怨到痴,竟比上次在空戏楼里更抓人。
“夜迢迢,乱洒芭蕉”的唱腔漫出来时,葛薇龙忽然懂了他为何要来。不是为十倍价钱,也不是为谁的期待,是阎惜娇的痴总得有个去处,就像她藏在帝政裙下的念想,总得找个戏台唱出来。
唱到“你若不去,我便死也不放”时,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露台的葛薇龙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戏文里的阴狠,倒有几分透亮的执着,像老槐树下漏下来的光。
司徒先生忽然在台下鼓起掌,笑容里带着几分玩味:“陈老板这出戏,是唱给哪位看的?”
陈纫香没接话,只水袖一翻,遮住半张脸,唱完最后一句“鸳鸯冢安然寝”,转身便下了台。掌声雷动时,葛薇龙看见姑妈脸色沉了沉,正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司徒先生按住手腕:“这戏,唱得好。”
后台卸妆时,陈纫香往脸上泼着凉水,青茬头皮上的水珠往下淌。“该走了。”他对葛薇龙说,“别让你姑妈为难。”
葛薇龙忽然从包里取出个小盒子,里面是她用钢琴弹的《情勾》调子,谱子旁画着小小的水袖。“这个送您。”
陈纫香接过谱子,指尖触到画痕时笑了:“等我学了钢琴,再弹给你听。”
他走后,葛薇龙站在露台看月亮。司徒先生走过来,递上杯酒:“你喜欢他?”
她没回答,只望着远处海面的月光。那光像极了陈纫香戏服上的银线,清冽又滚烫,缠得人心里发紧。
“下月的晚宴,穿那件湖蓝旗袍吧。”司徒先生的声音很轻,“或者……你想穿什么,都随你。”
葛薇龙低头看了看掌心的玛瑙扣,忽然笑了。有些戏,唱完了才刚开始;有些人,遇见了就再也勾不掉了。就像此刻海面上的月光,看着远,却早把光漫进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