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水湾的月光总带着点咸涩的潮气。葛薇龙坐在钢琴前，指尖悬在琴键上迟迟未落——琴盖内侧贴着那张画稿，陈纫香画的她站在戏楼雅座里，眉眼间的怔忡被他用淡墨描得格外清楚。
楼下传来汽车引擎声，是司徒先生送来了新的乐谱。佣人上楼时说：“司徒先生说，陈老板在码头那边搭了个小戏台，今晚唱《情勾》。”
葛薇龙的指尖猛地落在琴键上，一串错音惊飞了窗台上的夜蛾。她抓起披肩往楼下跑，经过客厅时，瞥见姑妈放在茶几上的湖蓝旗袍，珍珠盘扣在灯下闪着冷光，像极了阎惜娇坟前的白幡。
最终她妥协一般换上了蓝色的旗袍，如同大海一般的蓝色，而她是水中的鱼儿…
码头的风裹着鱼腥味扑过来，临时搭起的戏台前围了些挑着担子的小贩、拉黄包车的伙计。陈纫香正站在台口调弦，月白长衫被风吹得贴在身上，青茬头皮在马灯底下泛着青光。看见葛薇龙，他拨弦的手顿了顿，弦音颤了颤，像句没说出口的问话。
“开戏咯！”不知谁喊了一声，锣鼓点骤然响起。
陈纫香转身入戏，再抬眼时，眼里已浸了阎惜娇的怨与痴。“想当初灯花爆”的唱腔混着海浪声漫开来，挑担子的小贩忘了吆喝，拉车的伙计停了脚步——这出在堂会里赢不了满堂彩的戏，此刻在码头的风里，竟比赵飞燕的金盘更重，压得人胸口发闷。
葛薇龙站在人群后，看着他水袖扫过虚拟的窗棂，忽然想起他送的那半副凤冠。那日在城外小院，他说：“戏台上的痴，是给心里有念想的人看的。”
唱到“鸳鸯冢安然寝”时，海上忽然起了雾，马灯的光晕在雾里散成一团团昏黄。陈纫香的身影在光晕里忽明忽暗，倒真像阎惜娇的魂魄，在找那个该共赴黄泉的人。
散场后，小贩们递来热乎的糖糕，拉车的伙计塞给他半瓶烧酒。陈纫香接过来，转身看见葛薇龙，把糖糕往她手里塞：“刚出锅的，甜。”
“姑妈让我回上海。”葛薇龙的声音被风吹得发飘，“说司徒先生在租界给我找了所学堂。”
陈纫香捏着酒瓶的手顿了顿，雾水在他睫毛上凝成细小的珠：“也好，上海的月光比这里清。”
“你会去上海吗？”
他仰头灌了口烧酒，喉结动了动：“码头的戏台拆了，就去。”
雾越来越浓，把两人的影子泡得发涨。葛薇龙忽然想起那枚玛瑙扣，此刻正贴在她心口，暖得像团火。她知道，有些戏不用唱完，有些念想不用说明——就像阎惜娇终究没勾着张文远，可她的痴，早被记在了戏文里，记在了某个码头的雾夜里。
“我等你。”葛薇龙转身时，披肩被风卷起来，像片白色的水袖。
陈纫香没回答，只对着她的背影举起酒瓶，算是应了。海浪拍打着码头，像谁在低声唱着未完的戏词，一遍又一遍，漫过了雾，漫过了月光，漫向了遥远的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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