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的冬天总裹着化不开的湿冷,风卷着碎雪粒子往人骨缝里钻。葛薇龙站在静安寺路那家老字号琴行外,指尖划过玻璃窗上凝结的水汽,晕开一片模糊的白。里面那架斯坦威钢琴在暖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琴腿雕花的弧度,竟和香港姑妈家客厅里那架分毫不差,让她恍惚间又闻见了水晶吊灯下的咖啡香。
口袋里的玛瑙扣硌着掌心,是临别时他塞给她的——戏服上掉下来的盘扣,红得像戏台上点的绛唇。三个月前码头那夜的雾还蒙在眼前,陈纫香仰头灌下整壶烧刀子时喉结滚动的弧度,穿蓝布衫的小贩递来的糖糕烫在掌心的温度,海浪拍打着船板的闷响,都被她一针一线绣在了新做的月白衬衣袖口里。是朵并蒂莲,照着他那件虞姬戏服下摆的纹样绣的,线用的是最鲜亮的胭脂红,藏在袖口,像藏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
“葛小姐?”琴行老板推门出来,门轴“吱呀”一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他手里捧着本烫金乐谱,封面上的巴赫协奏曲烫金字在冷光里闪,“司徒先生托我转交的,说您上月订的那套,今早刚从德国到。”
葛薇龙接过乐谱,指尖触到封面凹凸的花纹,忽然想起临走前偷藏的那张画稿。陈纫香在背面写的工尺谱歪歪扭扭,像他勾脸时不慎滴在纸上的胭脂,那些看不懂的符号里藏着的情绪,比任何协奏曲的华彩段都更让人心头发颤。
“说起来,”老板搓着冻红的手笑,“最近常有人来打听您。是个跑堂的小伙计,说是从香港来的戏班班子,问有没有位爱听《情勾》的葛小姐,袖口上……好像还绣着什么花。”
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像被谁攥住了喉咙。没等老板再说下去,转身就往弄堂口跑。风掀起她的羊毛围巾,露出衬衣袖口那点醒目的红,在灰扑扑的街景里,像簇烧起来的火苗。
弄堂深处的“一品香”茶馆正搭着临时戏台,松木杆子支起的布幔上落着层薄雪,锣鼓声混着评弹的琵琶音从里面漫出来,裹着茶叶和炒货的香气。葛薇龙挤过裹着棉袄、嗑着瓜子的人群,看见台口贴着张猩红洒金纸,墨笔写得遒劲——“特邀香江名角陈纫香,今晚献演《情勾》”,那“香”字的最后一笔,拖得格外长,像根牵人的线。
后台的门虚掩着,门帘上绣的牡丹被风吹得轻轻晃。她推开门时,正撞见陈纫香对着铜镜勾脸。胭脂在他指尖化开,往眼角晕出浅浅的藕荷色,青茬刚冒出的头皮上蒙着层细汗,映得鬓角那缕没绾好的碎发更黑了。看见镜中突然出现的影子,他手里的紫毫笔顿了顿,镜中的人影弯了弯眼,笑纹里还沾着点金粉:“上海的月光,果然比香港清些,照得人心里亮。”

“你的戏台呢?”葛薇龙望着他耳后新长出的碎发,声音有点发紧,“码头那座临时搭的,拆了?”
他从镜中定定地看她,指尖蘸了点银朱,往眼角又添了抹艳色:“早拆了。有人捎信说,上海有个姑娘,总在琴谱里夹着半张《情勾》的戏词,我就来了。”
锣鼓声忽然急促起来,“咚咚锵”的节奏敲得人心慌,是《情勾》里张文远出场的调子。陈纫香站起身,水袖扫过镜面,“哗啦”一声带起些微尘,镜里映出两个交叠的影子——一个是眉眼含媚的阎惜娇,一个是攥着袖口、站在阴影里的葛薇龙。

“该登台了。”他转身时,袖口不经意蹭过她的掌心,带着胭脂的暖香,还有点刚沏的龙井味。
葛薇龙退到台口,掀着厚重的门帘一角看。他踩着细碎的台步走进灯光里,水袖一扬,满堂的叫好声浪就翻了起来。她忽然懂了阎惜娇的痴——有些勾,不是要拉着谁共赴黄泉,是哪怕隔着伶仃洋的浪、黄浦江的雾,也要把那点藏在水袖底下的念想,一字一句,唱给对的人听。
而她的戏台,从香港戏楼的雅座到上海茶馆的后台,终于等来了那个愿意为她描眉勾脸、唱完整场戏的人。衬衣袖口的并蒂莲被她攥得发烫,像要在这湿冷的风里,开出朵真的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