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太太坐在铺着孔雀蓝丝绒的沙发上,指尖夹着的香烟燃出细长的灰,烟雾漫过她眼角精心描画的纹路,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算计。她瞥了眼站在窗边的葛薇龙,旗袍下摆扫过地毯的声响很轻,像她此刻藏在平静里的心事。

“纫香倒是个知趣的,”梁太太掸了掸烟灰,语气听不出喜怒,“戏唱得好,人也活络,跟你倒有几分投缘。”她顿了顿,看着葛薇龙肩头微不可察的颤动,又慢悠悠添了句,“只是梨园行的人,看着风光,到底少了些根基。你往后的日子,总不能靠听戏过活。”
葛薇龙的指尖掐进窗帘的褶皱里,布料粗糙的触感让她清醒。她知道姑妈话里的意思,那些藏在“投缘”背后的掂量,像戏文里没说透的潜台词。
“司徒先生那边,”梁太太忽然换了个调子,声音软下来,带着点蛊惑的甜,“前日还托人送了套翡翠镯子,说想着你。他那样的人,体面,又肯疼人,你与他多走动,于你总是好的。”她往葛薇龙身边凑了凑,吐气带着烟草和香水混合的味,“男人嘛,各有各的用处。纫香能给你解闷,司徒先生却能给你托底。你聪明,该知道怎么选。”
葛薇龙猛地转过身,窗外的阳光落在她脸上,照出眼底的慌乱。她想起陈纫香勾脸时专注的侧脸,想起司徒先生递香槟时那双含着审视的眼,两种影子在她心里撞得生疼。梁太太看着她这副模样,嘴角勾起抹了然的笑,将没抽完的烟按在水晶烟灰缸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像在掐灭什么不该有的念想。
“路是你自己走的,”梁太太站起身,珠翠在鬓角晃出细碎的光,“但怎么走得稳当,姑妈总不会害你。”
葛薇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梁太太的话像浸了水的棉絮,堵在她心口发沉。窗台上那盆从上海带来的兰草蔫了几片叶,她伸手去碰,指尖沾了点潮意——就像此刻她的心思,湿答答的,理不清。
司徒先生送的翡翠镯子被她扔在梳妆台最底层,绿得发暗,倒不如陈纫香托人捎来的那支竹笛亮眼。笛身上刻着“清风”二字,是他亲手雕的,竹纹里还留着点淡淡的檀香,那是她在戏楼后台闻到过的味道。
傍晚时,老妈子来敲门,说司徒先生在楼下等着,带了新到的法国香水。葛薇龙对着镜子解开发钗,卷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镜中的人眉眼间染着层倦意,像戏台上唱到中场、气力渐衰的角儿。
她终究没下楼。推说身子不适,让老妈子把人打发走了。转身从衣柜深处翻出那件月白衬里,袖口的并蒂莲在灯下泛着红,针脚有些歪歪扭扭,是她连夜绣完的。那日在上海茶馆后台,陈纫香看见这朵花时,眼里的光比台口的灯笼还亮。
夜里起了风,吹得窗棂“哐当”响。葛薇龙抱着那支竹笛坐在床边,忽然想起陈纫香唱《情勾》时的调门,“想当初结发时同窗共砚”,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说不清的怅惘。她把笛子凑到唇边,吹不出完整的调子,只断断续续漏出些气音,倒像是谁在低声哭。
第二日,梁太太没再提司徒先生的事,只递来张戏票,是陈纫香新排的《牡丹亭》。
“去看看吧,”梁太太呷了口茶,语气听不出波澜,“听说他为了这出戏,推了好几场应酬。”
葛薇龙捏着那张票,指尖把纸边捻得起了毛。她忽然想起陈纫香在上海后台说的话,“戏里的情,若能当真,也算没白唱”。那时他刚勾完杜丽娘的脸,额角还带着汗,眼神却亮得惊人。
戏楼里的灯比往常暗些,陈纫香扮的柳梦梅一出场,葛薇龙就红了眼。他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时,目光越过满场观众,直直落在她坐的雅座。那一眼,像含着千言万语,又像什么都没说,只把台上的月光,悄悄移到了她眼底。
散场后,她没走。在后台等了许久,看他一点点卸去妆容,露出原本的模样。他递来块温热的帕子,“上海的风硬,别冻着”。
葛薇龙接过帕子,闻到上面熟悉的檀香,忽然笑了。她从袖中摸出那支竹笛,“我还是不会吹”。
“我教你,”陈纫香接过笛子,指尖碰到她的,带着点戏台余温,“往后有的是时间。”
窗外的月光正好,透过雕花木窗,在地上织出张网,把两个影子轻轻笼在里面。葛薇龙忽然明白,有些路或许难走,但只要身边有愿意陪你把戏唱下去的人,再暗的夜,也能等到底下那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