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漏进几缕碎金似的阳光,落在绣架上那方龙凤呈祥的绣品上,金线银线在光里流转,恍如活物。易文君拈着最后一根丝线,指尖轻颤,将针脚收得密不透风。她的绣法确是精妙,劈丝细如发丝,针脚匀净得像春雨点过青瓦,色彩浓淡相宜,龙凤的鳞羽间似含着层薄雾,雅得恰到好处,正合了那“精、雅、和、顺”的意趣。
最后一针落下,她剪断线头,金线坠在绣布上,轻轻晃了晃。抬眼时,正望见宫尚角立在不远处,玄色衣袍衬得他身影愈发挺拔,目光落在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易文君拿起绣品,缓步上前,阳光在她浅蓝色的裙角织出细碎的光斑。走到他身侧时,她停下脚步,指尖拂过绣布上龙凤交缠的纹路,轻声道:“绣好了。”
宫尚角转过头,目光落在绣品上,眸色微动,却没说话。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语气里带着几分犹豫,又似下定了决心:“公子,前些日子……我之所以拦着你和徵公子,不让你深究雾姬夫人那番话,是觉得这事太过蹊跷。”
阳光恰好掠过她的侧脸,将她肌肤映得莹白。她顿了顿,继续道:“雾姬夫人说,她能作证,宫子羽并非宫门血脉。这话太惊人,也太……不合常理。她在宫门多年,为何偏在此时说出来?又为何偏偏选在你面前?”
她抬眼望向宫尚角,眼底映着天光,清澈里藏着几分探究:“我总觉得,这背后像藏着什么,贸然动了,怕是会落入谁的圈套里。”
金线在绣布上闪着微光,映着两人相对的身影。宫尚角望着她,深邃的眼底似有波澜涌动,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我知道。”
易文君握着绣品的手指松了松,唇边漾开一抹极浅的笑意,像被风拂过的湖面,轻轻荡开一圈涟漪。
宫尚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易文君今日换了身菡萏色的衣裳,娇嫩色泽衬得她面若桃花,竟比庭中盛放的花还要明媚几分。衣上绣纹在阳光下流转,恍如碎金熔入碧波,宽袖拂动时,那纹样便似活了一般,随动作漾起层层水浪。下身的桃花裙跟着她的莲步轻移,裙边缀着的珍珠偶尔相碰,泄出几缕清越的脆响,像山涧清泉滴落在玉石上。
“文君斗胆猜度,”她声音轻缓,带着几分审慎,“雾姬夫人此举,怕是意在离间羽公子与您。再者说,她从小便疼惜子羽,怎会真因‘想出宫’便说出那般话来?”
她微微倾身,目光清亮如洗:“若她所言是真,那宫外必定有她极在意的人,才值得她赌上一切;可若这话是假的——”话锋微顿,她眼睫轻颤,“那她便是想借咱们的手,反倒坐实了子羽的身份。无论哪一种,她都不会是吃亏的。”
末了,她语气沉了沉,添了句:“眼下最要紧的,莫过于兰夫人的脉案。只是这物件,偏在雾姬夫人手里。”
语间不见急切,只如流水般缓缓道来,却将其中关节剖解得明明白白,与周遭的静谧光影融得恰到好处。

庭中日光渐渐斜斜掠过檐角,将宫尚角黑袍的影子拉得很长,如同一道沉默的深渊。他立在那里,周身的空气仿佛都凝着冰,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望过来时,没有半分温度,唇角更是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整个人冷峻得像被寒雪冻住的山岩,让人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
“你多嘴了。”
四个字,从他齿间溢出,没有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方才的缓和。
易文君脸上的血色倏地褪了几分,握着绣品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眼底的惊惶,菡萏色的衣袖轻轻颤动,裙边的珍珠相撞,那清越的声响此刻听来竟添了几分瑟缩。方才剖析利弊时的从容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斥责后的局促,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是……文君失言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桃花裙的裙摆在青砖上轻轻扫过,留下几不可闻的窸窣。
宫尚角没有再看她,目光转投向廊外那株玉兰,花瓣上的晨露早已晒干,只剩叶片在风里微微翻卷。他沉默着,黑袍的衣袂被风掀起一角,又重重落下,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易文君站在原地,指尖的金线硌得掌心生疼。她知道宫尚角的性子,向来深沉寡言,不喜欢旁人过多揣测他的心思,尤其是在关乎宫门秘辛的事上。可方才见他对雾姬夫人的话似有动摇,便忍不住将心头的疑虑和盘托出——她总觉得,雾姬夫人那番话像裹着蜜糖的毒,若是当真了,怕是会引火烧身。
偏生,还是触了他的逆鳞。
过了许久,久到易文君几乎以为自己要站成庭中的石雕,宫尚角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冷硬,却比方才多了几分松动:“兰夫人的脉案,我自有计较。”

易文君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依旧没什么暖意,却不再是全然的冰封。她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按捺住追问的念头,只低声道:“公子心里有数便好。”
宫尚角没再接话,转身往内室走去。黑袍曳过地面,留下一道利落的残影,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锋从未发生。
易文君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才缓缓松了口气,抬手按了按发紧的眉心。阳光穿过枝叶,在她菡萏色的衣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流转的水波纹样,此刻倒像是她心头起伏的乱绪。
她知道宫尚角并非真的动怒,或许只是习惯了将一切藏在心底,不允许任何人轻易触碰。可雾姬夫人那步棋实在太险,兰夫人的脉案又是关键,若是落在旁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正思忖间,廊下传来轻浅的脚步声,是侍女端着刚沏好的茶过来。易文君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面,才觉得身上的寒意散了些。
“公子方才的脸色,可真吓人。”侍女放下茶盘,小声嘀咕了一句,又赶紧噤声,怕被内室的人听见。
易文君浅浅喝了口茶,温声道:“公子只是在想事情,不必多言。”
侍女应了声“是”,躬身退了下去。
庭院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风拂过玉兰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操练声。易文君望着手中的龙凤呈祥绣品,金线在阳光下依旧熠熠生辉,可她的心却沉了沉。
宫尚角说他自有计较,可他素来独来独往,真要从雾姬夫人那里取脉案,怕是不易。雾姬夫人在宫门多年,看似温婉,实则心思深沉,否则也不会在此时抛出那样的惊天秘闻。她既敢将脉案留在自己手里,必然早有防备。
或许,自己该做些什么?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易文君压了下去。宫尚角既已说了“多嘴了”,便是不希望她插手。她一个内院女子,若是贸然卷入这些纷争,怕是只会添乱。
可……她望着内室紧闭的门扉,脑海里又浮现出宫尚角那双冷峻的眼。他看似无坚不摧,可独自扛着这些重担,想必也累吧。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绣品上的龙纹,那细密的针脚里,仿佛藏着无数细密的心思。易文君轻轻叹了口气,将绣品小心叠好,放进一旁的描金漆盒里。
不管怎样,她只盼着宫尚角能顺遂些。至于那些暗流汹涌,她虽无力左右,却也会悄悄留意——哪怕只是为了,不让他在独自前行时,太过孤单。
内室里,宫尚角正站在窗前,目光透过窗缝落在庭院中那个菡萏色的身影上。她捧着茶盏,微微蹙眉的模样,竟让他冰封的心湖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多嘴了……”他低声重复了一句,指尖在窗棂上轻轻敲击着,眼底的冷硬渐渐褪去,染上几分复杂。
他并非真的怪她。只是雾姬夫人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让他不得不步步谨慎。兰夫人的脉案,他自然知道重要,只是雾姬夫人将其攥得太紧,硬抢怕是会打草惊蛇。
而易文君那番剖析,恰恰说到了他心坎里。雾姬夫人无论真假,都是稳赚不赔,他们稍有不慎,便会落入圈套。
“倒是个通透的。”他嘴角终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快得如同错觉。
窗外,易文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抬头望向内室的方向,四目隔着窗纸遥遥相对,虽看不清彼此的神情,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中交汇。
宫尚角收回目光,转身走到案前,摊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漆黑的墨汁落在纸上,渐渐勾勒出一个名字——雾姬。
笔尖顿了顿,他又添了两个字:脉案。
日光西斜,将他的影子投在宣纸上,与那三个字重叠在一起,带着一种无声的决心。这场棋局,既然已经开始,他便不会让任何人主导走向,哪怕对手是看似无害的雾姬夫人,哪怕棋盘上还牵扯着宫子羽,牵扯着整个宫门的命运。
而庭院里的易文君,不知何时已端着茶盏起身,慢慢往自己的院落走去。菡萏色的衣袂在风中轻扬,裙边的珍珠偶尔相撞,那清越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较量,添上一抹细碎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