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这种东西,确实是极其令人难以捉摸的。
它通常矛盾得很。像数万条极细长的丝线,制造危难不过在潜移默化之间,但人若是不慎被它囚困在其间,还毫无自知之明的试图用理智去解开它,那结果无非就是痴心妄想四个字概括了。
剪不断,理还乱。深陷沼泽之中,挣扎,只会更加痛苦。意识到这一点,或许需要很长的时间,但是做一个决定,却又仅仅是一瞬间而已。
景仪一路跑回不净世,对找回所失去的东西的渴望之深,竟是令他连最基本的御剑之术都忘记使用了。
一路上,衣袂随风乱舞,那身代表着雅正的校服,给景仪招来了不少异样的目光。景仪虽焦急,却也不想太过引人注意,招惹麻烦,故在人群中有意放慢了些脚步,待到人少处,再又加快步伐。
他回到猎场,打斗的残局倒也快收拾干净了,其它家族的宾客早已经散尽,场上唯余几位打扫的聂家门生。
景仪快步走上去,向其中一个门生谦恭地行了一个礼,说道:“我找聂宗主,请问足下可知他在何处?”
那门生放下扫帚,恭敬回礼,指了指后山的方向。
景仪道谢后立马朝后山去。
从前常来,聂家大部分人对景仪多少脸熟,一路上畅通无阻,无人阻拦。
来到后山,眼前呈现出好大一片湖泊。这湖泊被环山包围着,湖水不太活,若是无风,几乎没有涟漪,湖水颜色不呈蓝或绿,而是有些泛黄,面积虽大,却少了些灵气和生机。
景仪脚步减缓,左右探寻,来回寻找,许久过后,终于在湖泊远处的一艘小船上,看清楚了聂怀桑的身姿。他的第一反应本想大喊,胸口处却突然感受到了一种揪心的难受。
“找到了,我又该怎么办?一年不见,我该说些什么?"景仪想到。忽的就怂了,脚步顿住不前,胸口起伏,呼吸越来越急促,只是目不转睛的望着远处的那个人,忽的,他发现远处的那个人也同样在盯着自己。
距离虽远,但双方还是感觉得到,他们的视线其实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对上了。聂怀桑独游湖中,身边只跟着一个负责划船的下属,眼神飘忽,忽见景仪,面色虽然依旧保持平静,但是那一双浅淡的眼睛就好像顿时明亮起来了一般,焕发出了隐藏不住的欣喜情绪。
“宗主,要靠岸吗?”身旁的门生恭敬道,瞟了一眼岸上的景仪。
“不必。”聂怀桑背着双手,望着远处无处安放的身影,浅淡的说道。
那下属会意,不再说话,专心拨桨。
景仪在岸上踱来踱去,最后还是朝湖心的人招了招手,本想着聂怀桑或许会过来,谁承想他不但没理自己,竟然还有调转船头的趋势。
“躲躲躲,一年有余,你究竟还要躲我到什么时候?”就这一个举动,蓝景仪所有的紧张和犹豫全然散了,俱化作愤怒。
“今日我还偏要问清楚不可了!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你有问题,还是我真的疯了!”
景仪自顾喊道,眉头紧皱,脚下突然狠狠一登,几乎用尽全力,一个轻功就朝着聂怀桑所在的那艘小船踩水而去。
远处,见一白色人影向着小船而来,船上两人脸色几乎同时大变,聂怀桑更是,心里猛然一揪。
不一会儿,随着“砰”的一声巨响,蓝景仪狼狈的砸进小船里,一时间控制不住惯性,踉跄往前滑冲几步,差点冲出船去,好在被聂怀桑及时接住,方才没有就这样冲出去。
“你疯了!”聂怀桑双眼猩红的看中怀里的人,忍不住大吼到,“这么远的距离!你就这么自信吗!要是伤了怎么办!”
这辈子都没试过这么远的距离,蓝景仪自己也是惊魂未定,此时正眼神呆滞,不断喘着粗气,胸口来回大幅度起伏,双手紧紧抓着聂怀桑的手臂,久久不肯放开,一副狼狈至极的样子。
聂怀桑望着怀里如受惊小兽一般的蓝景仪,极怒之余,心疼之余,竟还有些好笑。
“没事,我,我没事。”蓝景仪结结巴巴的说道,声音都是抖的,怯怯的抬头望了一眼聂怀桑,和他又气又无奈的眼神对上,抓着他的手还是不肯放开。而后又对旁边目瞪口呆的下属说道:“你,哦不是,足,足下可否让我与聂宗主单独说两句话?”
那下属愣眼瞧着眼前两个抱在一起的人,嘴角抽搐,听到景仪的话,突然从不可思议中回过神来,先不自觉的吞了口口水,而后又看了一眼聂怀桑。
聂怀桑叹了口气,示意他下去。而后那下属便向聂怀桑恭敬的行了一礼,转身轻功一使,“嗖”的一声远去了。
蓝景仪呆望着下属的背影,不由的暗叹一声:果然,这就是差距啊。
***
夕阳早就已经西落了,到现在更是连余霞都没了影子,夜,已然来临。湖心一小船在平静的水面上停滞许久,船上两人,此时正静静相对。
刚才离开的下属没了影子,现下,整个湖面宽阔的空间里,再没有其他任何人,蓝景仪没必要再像在人前那样装模作样。他看着眼前的聂怀桑面无表情,似乎并没有什么表示或打算,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倒是先怒为敬了。
“聂宗主,我倒不问你想干什么,你是觉得我发现了你的惊天大秘密,所以才故意疏远我是吧?”景仪极气,死盯着眼前的聂怀桑,积攒多年的情绪一朝爆发,不但心情没有丝毫的疏解,心底埋藏了许久的委屈反倒是像是没了枷锁束缚的野兽,刹那间便侵占了景仪的整个表情。
鼻子莫名酸,根本控制不住。
眼见景仪马上就要气哭了,聂怀桑心中不忍,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拍拍蓝景仪的肩膀,可是心下又有顾虑,手伸到半路又停了下来,不上不下,一时间无处安放。
“景仪,你在说什么?你可想清楚了再说,我哪有什么秘密。”聂怀桑淡淡的说道,语气清冷,面无表情。
“你我心知肚明,我没有眼瞎,都到现在了,聂宗主还要与我装吗?”景仪听到聂怀桑的话后简直心肌梗塞,看见他那平淡的表情更是,气上加气,直接口无遮拦道:“还是你觉得我就是个傻子?纵使不明所以,却还是能轻轻松松被你拿捏,为你保密?”
蓝景仪情绪激动,说一步就向前逼近一步,聂怀桑无奈,只得步步退让,道:“我没有疏远你,也没有想拿捏你,更没有把你当傻子,景仪,你可想清楚了,自己如今到底处于什么处境,你现在又是在说些什么?“
聂怀桑话出,潜藏意思明了,毫无遮掩之意。景仪听了,心脏猛地一坠,整个人突然一顿,眼神中的失落之意不必言说,却突然自嘲般的笑叹一口气,不怒反笑:“你是在威胁我吗?聂宗主。”
“我没有。”聂怀桑被景仪死死盯着,眼神有些不自在的闪躲。
而蓝景仪早就豁出去了,如今面对眼前这个,毫无半点从前影子的聂宗主,他一点也不害怕,更是丝毫不想退让。
好不容易逮到他,可千万不能再让他躲过去,如果跑了,到时候人前在一装,人后再一躲,自己就更别想再有其他机会。
蓝景仪语气稍稍平淡了些,说到:“聂宗主,是你先招惹我的,实话跟你说吧,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觉得你不是什么好人。”
聂怀桑:“……”
“我们本来毫无交集,可你还是主动来招惹了我,多方挑逗,现在好了,我入了你的套了,你反倒拍拍屁股走人?你怎么这么过分啊?“
“不是,我没……”
“什么不是!”蓝景仪打断聂怀桑的话。“聂宗主,我告诉你,我不管你面具下边藏着些什么,反正我都认识你了,我们……不说其他的什么,朋友总是算的吧。"
一年的沉寂,一年的折磨,蓝景仪其实早就看清楚自己对聂怀桑的心思了,只是他自觉这种心思实在是龌龊,不敢说出来,故而说到“朋友”二字的时候,总觉得特别别扭。
他继续道:“你说过,你有苦衷,我也不是来逼你的,我只是受不了你总是无视我。不说我相信你不是坏人,就算我眼睛真瞎了,你就是个恶人,那我也不打算袖手旁观了。你就当我蠢,自作多情,孤注一掷,随便怎么,你……你好歹给我个态度。“
……
“噗。”
像蓝景仪如今这样,处于危险而不自知,反倒一本正经,鼓起腮子,一边质问别人,一边暴露自己的样子,聂怀桑简直是前所未见,心下莫名觉得好笑,一点不怒,反倒是一时忍不住轻笑一声。
景仪本来紧绷的神经被聂怀桑突如其来的笑声一扯,莫名其妙的看着聂怀桑。
“你笑什么?”
聂怀桑收敛笑意,顺便将差点释放的欢欣完美隐藏,干咳几声,故作严肃的对蓝景仪说道,表面虽然严肃,眼神里的宠溺之意却是藏无可藏:“没笑什么,我就是想说,我不是坏人吗?你还这样贸然跑回来,像现在这样,一下子对我说这么多话。你看……这夜黑风高,孤男寡男的,你还敢这样激我,就不怕我对你做些什么么?”
“什……什么?你还能对我做什么?”蓝景仪一顿,看着眼前眼冒精光的聂怀桑之后,默默地往后退几步,那样子,就像一只退回洞府的小兽,简直快将聂怀桑的一颗心萌化了。
聂怀桑忍不住又轻笑几声,这次,防线彻底被破解,那份欣喜的情绪,毫无伪装。他心跳加速,缓缓朝景仪逼近而去,景仪不解,一直盯着聂怀桑那双浅淡的棕色眼睛,那双眼睛,与往常他见过的样子都不同,不是调笑,不是清冷,更不是疏离,其间包含的情绪前所未见,好似阳光般热烈,又好似温泉般温暖。
景仪被聂怀桑逼得退无可退,两人的距离近到了鼻息之间。蓝景仪此刻不敢说话,也不敢和聂怀桑对视,想逃却又实在是逃不开,只得吞了口口水,别扭的扭过头去。
“小景仪呀——”一声低沉浑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鼻息轻轻扑在耳垂上,撩得景仪脸颊发烫,从耳根到脖子一片通红。聂怀桑伏在景仪耳畔,淡淡的说道,声音压得很低。“你说我们是朋友……可是你知道吗,我不一样,我对你的想法,可不仅仅局限于朋友二字呢。“说完还极具玩味的在景仪耳垂上轻吹一口气,引得景仪一个激灵,顿时眼冒金星,脑子里简直乱做了一团。
“你你你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实在受不了了!景仪一把推开聂怀桑,终于反抗成功,但是小船就这么大一点,他躲也是躲不掉的,他捂着自己的耳朵,连连后退,一脸慌张的看着被他狠狠推开的聂怀桑,眼神像是看一头饿狼。
聂怀桑直起身,看着满脸通红,惊慌失措的蓝景仪,觉得可爱极了。
黑夜虽漫长,但是只要肯等待,白日总是会到来的,从前聂怀桑总是在绝望中这样安慰自己。然而,他在黑夜里呆的太久了,太久太久,久的竟是连开心是什么都忘记了,到了今天才重新感受到喜悦的滋味。
他才想起来,长夜虽黑暗,却还有美丽的漫天星河,而此刻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寻了多年的那颗,最亮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