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天机山庄褪去了白日的机括轰鸣,显得静谧而深邃。月光如水,洒在层层叠叠的屋檐飞角上,勾勒出冰冷的轮廓。
最高的一处屋脊上,笛照夜独自一人坐着。一坛开了封的烈酒放在手边,她仰头灌下一口,辛辣的液体灼烧过喉咙,却仿佛感觉不到滋味。身上那些才结痂不久的伤口在夜风里隐隐作痛,但更深的是一种早已麻木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与冰冷。
白日里何晓惠那番关于“婉娘”的话语,像一根刺,扎进了她早已锈死的心门,撬开了一丝缝隙,露出里面不堪直视的血肉模糊。她不认,不要,但那被强行揭露的可能性,依旧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耻辱的刺痛。原来她可能并非天生就该沉沦于黑暗,原来她或许也曾有过触碰光明的机会……这种假设,比纯粹的绝望更令人难以承受。
她又灌了一口酒,试图用这灼烧感压下心头的翻涌。
身后传来极轻微的瓦片响动。
笛照夜没有回头,握着酒坛的手指却微微收紧。能如此悄无声息接近她的人,在这天机山庄里,只有一个。
笛飞声高大的身影在她身旁坐下,没有说话,只是同样沉默地望着远处沉沉的夜色。他换下了平日那身彰显气势的盟主服饰,只着一身简单的深色劲装,少了几分逼人的锐利,多了几分难得的……或许是错觉的平和。
夜风拂过,带来他身上淡淡的、清冽的气息,混合着酒香,有一种奇怪的宁谧。
很难得。他这次没有带着那种惯有的、审视与评估的压迫感,态度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柔软些许。
笛照夜知道为什么。是因为她那可笑又可怜的身世问题。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并排坐着,谁都没有先开口。一种不同于以往紧绷对峙的、微妙而复杂的氛围在两人之间弥漫。
最终还是笛飞声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低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的缓和:“身上的伤……如何了?”
依旧是干巴巴的问话,但比起从前冷硬的质询,似乎多了一点别的意味。
笛照夜没有看他,又喝了一口酒,才淡淡道:“死不了。”
典型的她的回答。
笛飞声侧过头,月光勾勒出她清冷侧脸的轮廓,以及那总是紧抿着的、仿佛承载了太多重量的唇线。他想起白日里她那双冰封之下几乎碎裂的眼睛,想起她那些冷静自持却字字染血的话语。
“那个地方……”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探究的意味,“笛家堡……通常抓来的,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关于笛家堡来源的话题,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试探。他似乎想确认,又似乎想……理解。
笛照夜握着酒坛的手顿住了。她缓缓转过头,对上笛飞声的目光。月光下,他的眼神深邃,不再是全然的冰寒,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类似……同病相怜的晦暗。
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荒凉与自嘲:“所以呢?笛盟主是想说,我可能是个例外?可能曾有过父母,有过家,然后……被生生夺走,扔进了那个地狱?”
她的语气陡然变得尖锐起来,像是在用这种方式防御那不该出现的脆弱:“有什么区别吗?结果都一样。活下来的,只能是笛照夜,只能是笛家堡的死士。其他的……都不重要,也不该存在。”
笛飞声沉默地看着她,没有因为她尖锐的态度而动怒。半晌,他忽然伸手,拿过了她手边的酒坛,就着她刚才喝过的地方,仰头也灌了一大口。
这个举动自然而突兀,让笛照夜都愣了一下。
他喝完,将酒坛递还给她,动作间带着一种江湖人的粗犷和不拘小节。
“确实没什么区别。”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活下来的,是笛飞声,也只能是笛飞声。”
他没有安慰,没有怜悯,只是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坦诚,承认了他们共同的宿命——无论来自何方,最终都被打上了同样的烙印,在黑暗中挣扎求生,与过去彻底割裂。
但这份冷酷的坦诚,在此刻,却比任何苍白的安慰都更能触碰到笛照夜内心最深处的孤寂。
她接过酒坛,指尖无意间擦过他刚才触碰过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一丝余温。她没有再喝酒,只是抱着那冰冷的坛身,仿佛能从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里汲取一丝力量。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最初的戒备与隔阂,也不再是白日的尖锐与痛苦。而是一种……无需言说的、在无边黑暗中彼此确认存在的奇特静谧。
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
或许他们永远无法成为传统意义上的“同伴”,但在这一刻,在这寂静的屋顶上,他们之间那根由猜忌、利益、竞争和共同伤痛交织而成的线,似乎又缠绕得更紧了些,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暖意。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