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飞声】92

南方，距离寂灭谷数日路程之外，一个早已荒废、人烟稀少的小山村。

这里就是云舟和笛照夜或许该称之为“夜丫头”的记忆开始的地方。只是如今，村中房屋大多坍塌，田地荒芜，只剩下一些不愿离开故土的老人，守着最后的残破记忆。

云舟抱着昏迷的笛照夜，一路疾行，最终停在了一处显然经过简单修缮、却依旧难掩破败的小院前。这里，曾经是笛照夜儿时的家。

他将她小心地放在屋内唯一一张还算完整的木榻上，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苍白憔悴的容颜，心中充满了某种病态的满足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终于把她带回来了，带离了那个魔头身边，带回了他们的“家”。

他用了云家特制的解毒散，小心化解了她吸入的迷药。

笛照夜的长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然而，映入云舟眼帘的那双眸子，却让他满腔的热切和期待瞬间冷却了大半，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不再是面对笛飞声时会有的冰冷锐利，不再是偶尔流露的细微波澜，甚至不再是之前在客栈被笛飞声话语刺伤时的愤怒和脆弱。

它们像是两口彻底枯竭的深井，没有了丝毫光亮，只剩下一种死寂的、深不见底的黯淡。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神采，仿佛都随着那个昏迷前的嘱托、随着被迫离开那个重伤的身影，而被彻底抽空了。

空洞，麻木，没有焦点。

就像……就像他曾在笛家堡外围远远瞥见过的、那些被彻底驯化后的杀人傀儡的眼神。

云舟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他强迫自己压下那不好的预感，挤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声音放得极轻：“阿夜，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你看，我们回家了，回我们小时候的家了。”

他试图将她扶起，指着窗外那棵半枯的老槐树，那口早已干涸的井：“还记得吗？那棵树，我们常在那下面玩泥巴。那口井，夏天我们总把西瓜吊下去冰着……”

笛照夜任由他摆布，目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依旧空洞，仿佛在看一片虚无。那些熟悉的景物，未能在她眼中激起丝毫涟漪。

云舟不死心，又拿出费尽心思找来的、她小时候最爱吃的米糕和麦芽糖，递到她嘴边：“尝尝看，是不是小时候的味道？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会做这个的老师傅……”

笛照夜机械地张开嘴，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着。但是，她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吃下去的只是木屑和泥沙。刚刚恢复的、极其微弱的味觉，似乎根本无法穿透她内心那厚重的冰层。

“好吃吗？”云舟期待地问。

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将食物咽下，然后再次陷入了沉默，目光垂下，看着自己放在膝上、苍白纤细的手指，仿佛那才是全世界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

云舟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攫住了他。他宁愿她骂他，打他，用那种冰冷厌恶的眼神看他，也好过现在这样……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仿佛她只是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阿夜！你看着我！”云舟的情绪有些失控，他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她，试图将她从那种死寂的状态中唤醒，

“你看看我！我是云舟啊！我们小时候说好的，要一直在一起！你看看这屋子！看看外面的树！你难道一点都不记得了吗？！一点都不怀念吗？！”

他的声音在破旧的房屋里回荡，带着一丝绝望的嘶哑。

笛照夜被他摇得身体晃动，长发散落，遮住了半边脸颊。但她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就像一个没有线的木偶。只有在云舟提到“一直在一起”时，她那空洞的眼底，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嘲讽的波澜，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她记得。

那些模糊的温暖，那个举着草蚱蜢追着她喊“夜姐姐”的小男孩。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那些东西，早在笛家堡日复一日的折磨和绝望中被碾磨成灰了。

后来……后来或许有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一点微弱的光……却也被她亲手……不，是被眼前这个人，强行掐断了。

现在，她只觉得累。

前所未有的累。

只想就这样沉入无边的黑暗里，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感觉。

或许，这才是她这种人最终的归宿。什么温暖，什么情感，都是奢望，都是会带来更大痛苦的东西。

云舟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彻底封闭了自己的模样，一股邪火混合着强烈的挫败感直冲头顶！他猛地将她拉起来，几乎是拖拽着她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里，指着那些残破的景物，歇斯底里地逼问她，逼她回忆，逼她给出反应！

阳光很好，照在荒芜的院落里，却显得格外刺眼。

笛照夜踉跄地站着，身形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风吹倒。她微微仰起头，阳光落在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却照不进那双死寂的眸子。

她听着云舟在她耳边激动地诉说着那些遥远的、模糊的过往，那些所谓的温暖和承诺。

只觉得……无比的吵闹，和……荒谬。

她的灵魂仿佛已经抽离，漂浮在半空中，冷冷地看着底下那个歇斯底里的男人和那具名为“笛照夜”的、空洞的躯壳。

或许，从她被强行带离莲花楼、离开那个哪怕重伤昏迷也让她觉得……有所依凭的身影身边时，某一部分的她，就已经死去了。

剩下的，只是一具依照本能呼吸、却对这个世界不再有任何期待的……行尸走肉。

云舟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呼喊，都如同石沉大海。

他最终无力地松开了手，看着重新垂下眼眸、仿佛外界一切皆与她无关的笛照夜，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绝望，终于彻底淹没了他。

他好像……真的彻底失去她了。

以一种他从未预料到的、最彻底的方式。

而与此同时，远在数百里之外。

莲花楼内，经过李莲花不惜代价的金针渡穴，笛飞声猛地睁开双眼，一口淤血喷出后，眼中虽然带着重伤未愈的虚弱，但那骇人的戾气和杀意，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他感受着体内被强行激发的、澎湃却带着自毁倾向的力量，缓缓握紧了拳，骨节发出爆响。

他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精准地“钉”向了南方。

“云、舟。”

两个字，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审判。

“我来找你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