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让离京

“午时已到——”拖长的声音让周围议论纷纷的群众都安静了下来，安静归安静，他们却还是用一双或浑浊或疲累的眼睛紧紧盯着刑场之上，坐于监斩台上的人，只见那人，三缕长须，面容虽然清瘦苍老，却带着文人特有的韵味，他慢慢地站了起来，用枯瘦的手指握住了一块令牌，提了提声，高声吩咐：“验明正身！”

自有小吏上前核对犯人身上的特征，确定之后，他对监斩官恭敬地行礼，示意这人没有问题，监斩官向旁边拱手行礼，萧景禹同样站了起来，向李让大学士拱手行礼，监斩台之下，一个长相与李让有三分相似的人不住地淌着眼泪，却并不作声，悲怆流涕之下，周围人都为之侧目，百姓虽然并不认识他，却也能看出，这恐怕是被斩那个人的父母亲人。

李让往台下看了一眼，瞧见从弟这般苦痛，那些强压的情绪也尽皆上涌，他抬手遮掩自己的神情，红色官服之下是清瘦的老人面容，怆然泪下，待到泪水干涸，他的神情又重新坚韧起来，看不出丝毫动摇，抛下令牌，喝了一声：“斩！”

刽子手没有他们这些情绪，却也被监斩官提前请求过将刀磨利一些，不要砍不掉头颅，让受刑的人多蒙受太多痛苦，他高高举起大刀，锋利的刀光在日光下慢慢流出一点寒意，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血流一下子喷了出来，流得满地都是，李让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这片红色血腥之中，他躬身，深深地弯下腰拱手行礼：“台上这个人，欺压百姓、做恶多端、草菅人命、作恶多端。”

他缓了一口气，然后道：“他是我的子侄，是我管教不力，却没有好好约束他，才让他借着我的名声肆无忌惮地作恶。”

哪怕多说一个字，都是对这位清廉半生老人的折磨，他早已泪流满面：“李让，在此向大家赔罪了！”

台下一片寂静，现在的百姓还很单纯，李让说了，他们就信了，慢慢地，零零散散地，有小小的声音响起：“这不是李公的错。”

逐渐的，这些声音大了起来：“这不是李公的错。”群众们说的话尽皆不同，但是都是在说他的好话：“我记得，李公是几年前的京兆尹，我家牛被大户占去了，还是他帮我要回来的哩。”

“我也是我也是，我记得那次不小心污了贵人眼，若非当时的京兆尹是李公，我恐怕就要被打死了！”

“我也记得……”

百姓仿佛是最健忘的人，因为他们只沉默着忍耐，沉默着劳作，沉默着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艰难地一步步拉着纤，最后沉默着带着一生所有的苦楚和不公一同躺进那口薄薄的棺材中，又沉默在这片土地下化成枯骨飞灰。

李让也早已习惯了他们的沉默，然而，此刻的一声声李公，一句句如数家珍，让他浑身战栗，泪如雨下，最后那一丝微弱的不甘，也随风散去了，他直起身体，身姿笔挺，背脊挺拔，好像扛着什么站了起来，正午的阳光金灿灿地洒下来，洒了他一身。

萧景禹不言不语地站在监斩台旁，看着这些百姓，就好像看见了他赈灾离开时，那些局促不安的百姓，那些捧着鸡蛋肉干粗糙又黝黑的双手，那些真诚又羞怯的笑容。

也许世上有很多恶人，但是更多的，是深深弓着脊背侍弄田地的百姓。

萧景禹目送李让下了监斩台，他在百姓分开的道路中上了马车，马车上有一些简薄的行李，他没有再回李府，也没有带上自己的妻子儿女，就这样一个人上了路，去往他被外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