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像层透明的膜,裹着病房里的沉默。白天站在病床几步外,看着赖含巧侧坐在窗边,阳光斜斜地落在她耳后的纱布上,泛着苍白的光。
护士说,那一拳震碎了她的耳膜,喉间的神经也受了损,以后大概听不见,也说不出了。
赖含巧先转过头,看见他时,睫毛颤了颤,没有像以前那样笑,只是慢慢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是备忘录的界面。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敲着,动作有些迟缓,指甲修剪得很短,露出泛白的月牙。
【你来了。】
白天的喉结动了动,声音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嗯,来看你。”他把带来的果篮放在柜子上,苹果滚了滚,发出轻微的声响。她没任何反应,只是专注地看着屏幕。
【海娜姐说,你们赢了。】
“赢了。”白天走到窗边,视线越过她落在楼下的香樟树上,“古树妖……消失了。”
她的指尖顿了顿,屏幕上跳出新的字:【对不起。】
三个字像针,扎在白天的太阳穴上。他猛地转过身,看见她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眼睛,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亮得有些刺眼。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白天的声音突然发紧,“我没发现……你那时候的难过是真的。”他想起烧烤店那天,她捏着可乐杯笑,说他劈鬼的样子像猫伸懒腰,原来那些话里藏着那么多自己没看懂的委屈。
赖含巧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像是在反驳:【不是你的错。我太贪心了,想和你们站在一起,又怕自己不够格。他说可以帮我,我就信了。】
她抬起头,眼睛很亮,像落了星光。以前总觉得她的眼神里藏着蜜糖,现在才看清,那里面更多的是小心翼翼的慌张。
白天从口袋里掏出样东西,是片压平的银杏叶,夹在透明的塑封里。“这个,还给你。”其实是他捡的,那天在公园,父亲说荷叶能挡雨,他忽然想起她也曾像片荷叶,想为谁撑起点什么,却被狂风卷走了。
她接过叶子,指尖轻轻摸着塑封的边缘,像是在确认它的形状。屏幕上又跳出字:【那时候我才明白,守护不是要变得和你们一样,是知道自己该站在哪里。】
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最后指向窗外的天空。阳光穿过玻璃,在她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白天忽然明白,她是说,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不再是藏在阴影里的模仿者,而是哪怕沉默,也能看清方向的人。
【我想去看大海。】她敲完这句话,忽然弯起眼睛笑了,和以前在烧烤店时一样,只是没了声音,像幅安静的画,“想和你一起。”
虽然听不见自己说什么,她还是轻轻动了动嘴唇,用口型说。
“走,现在就去!”
尽管医院的治疗还没有彻底结束,但赖含巧还是义无反顾的跟白天走了,白天叫了辆车,两人从省城出发,只为追寻那个沙滩的海面,也是白天选择必须要去兑现的承诺。
“走,现在就去。”
白天的话音刚落,赖含巧已经抓起了床头的帆布包。手腕上的输液针刚拔不久,胶布还贴着,她却利落地将外套往肩上一搭,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护士进来换液时看见这幕,念叨着“伤口还没长好”,她只是笑着摆摆手,指尖在手机备忘录上敲:“去看海。”
出租车驶离医院时,晚霞正把省城的天际线染成橘子色。赖含巧靠窗坐着,手指贴着冰凉的玻璃,描摹着掠过的街景——便利店的暖黄灯光,公交站台上低头看手机的人,还有骑着电动车穿街而过的外卖员。这些曾让她觉得遥远的烟火气,此刻在眼前流动着,竟让她鼻尖有点发酸。
白天从后视镜里看她,见她对着窗外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说过想看一次真正的海。那时候他正忙着应付层出不穷的妖物,只随口应了句“以后吧”,没承想这“以后”,竟隔了这么多伤痕。
车开了三个小时,城市的轮廓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芦苇荡,风从车窗钻进来,带着咸湿的气息。赖含巧忽然拍了拍白天的胳膊,手机屏幕转向他:“是海的味道。”
夕阳正悬在海平面上,把海水泡成了融化的金珀。沙滩上的贝壳被晒得发烫,踩上去咯吱响。赖含巧脱了鞋,赤着脚往水边跑,裙摆在风里扬起弧度。浪花漫过她的脚踝时,她猛地回头,对着白天用力挥手,夕阳落在她笑弯的眼睛里,像盛了两汪碎金。
白天慢慢走过去,看见她蹲在水边,用手指在湿沙上写字。
【原来海是暖的。】
潮水漫上来,字迹被舔舐干净,只留下浅浅的水痕。她却不恼,又写下:【比想象中温柔。】
他在她身边蹲下,看着远处归航的渔船拖着橘红色的尾迹。
“以前总觉得,守护就是要握紧拳头,”他轻声说,知道她听不见,却还是想讲,“现在才明白,有时候放开手,才能抓住更重要的东西。”
赖含巧忽然转头,递过手机。屏幕上是刚敲的字:【我也是。】
潮水又涨上来,这次漫过了两人的脚背,带着细碎的金光。赖含巧的脚趾蜷缩起来,抓住一把湿沙,沙粒从指缝漏下去,像握住了整个温柔的黄昏。
白天终于明白自己对赖含巧造成的心里伤害,他拉住赖含巧的手,在一阵沉吟之后,终于开口对赖含巧说道:“对不起,含巧!”
赖含巧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又用手指在沙滩上写了起来:“不恨你……”
白天的喉结动了动,海风灌进领口,带着咸涩的凉意。他总觉得,那一刀该是道疤,横在两人中间,结痂,发痒,永远提醒着彼此的亏欠。可她现在用指尖在沙上写字,像在轻轻擦掉那道疤。
她的手指又动了,这次写得很慢,每一笔都陷得很深。光线越来越暗,白天不得不低下头,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发顶,才看清那行字——“怎样都不恨你”。
最后一个字落笔时,潮水恰好漫过来,温柔地舔走了所有笔画,只留下一片平整的湿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白天的睫毛突然就重了,眼前的海、天、远处的船,全都浸在一片模糊的水汽里。他想起被她捅中后背的那一刻,不是疼,是懵——像小时候弄丢了最宝贝的弹珠,明明攥在手里,却不知怎么就滑进了草丛,连声音都没有。
原来最疼的不是背叛,是她此刻低头写字的样子。认真得像个在试卷上写下正确答案的孩子,仿佛那道题从来就不难,是他自己把它想复杂了。
赖含巧写完,抬起头冲他笑,眼睛在暮色里亮得惊人。她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指尖带着海水的凉意,像是在擦他没掉下来的眼泪。
“我……”白天想说点什么,道歉,或者感谢,却发现所有话都堵在喉咙里。潮声很大,盖过了他的声音,也盖过了心底那些翻涌的情绪。
她却像是懂了,收回手,在自己胸口轻轻拍了拍,然后指向大海。
夕阳最后的余晖落在浪尖上,碎成一片金箔。白天忽然明白,有些伤口不需要偿还,就像海浪总会抚平沙滩上的字迹,不是遗忘,是温柔地接纳。
他弯腰,捡起一枚被潮水冲上岸的贝壳,递到她手里。贝壳内壁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在昏暗中像片小小的星空。
赖含巧握紧贝壳,指尖传来坚硬又温润的触感。她对着大海张开手,贝壳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嗡鸣。
赖含巧转过头时,晚风正掀起她的发梢。她的嘴唇轻轻动着,没有声音,却像有细碎的光落在唇齿间——白天看懂了,是“抱我一下”。
他伸出手,将她轻轻圈进怀里。她的肩膀很薄,隔着薄薄的裙衫,能感受到后背细微的颤抖,像只被潮水送上岸的小贝壳,带着点怯生生的温度。
忽然,她的指尖在他后背动了。
不是随意的触碰,是带着某种节奏的、轻轻的划动。像在沙上写字,又比那更温柔,指腹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进来,带着海水的微咸。
白天屏住呼吸,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后背上。那触感很轻,像羽毛扫过,又像蝴蝶停落。一笔,又一笔,是横,是竖?他努力分辨着,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又快又轻,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可终究没能读懂。
那几笔太轻、太短,像风掠过水面留下的涟漪,刚要抓住,就已经散了。
下一秒,她忽然收紧了手臂,将脸埋进他的肩窝,抱得那样紧,仿佛要把自己嵌进他的骨血里。发间的海盐气息混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钻进白天的鼻腔,竟让他鼻尖一酸。
远处的浪声一层叠着一层,灯塔的光在他们身上明明灭灭。白天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
他不知道她写了什么,或许是“对不起”,或许是“谢谢你”,又或许,只是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潮声里她发颤的呼吸,是怀里真实的温度,是那没被读懂的笔画,终于化作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