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光刚漫过窗台,赖含巧的父母就来了。她母亲眼圈红红的,递过来一张省外医院的名片,说找到了能治耳疾的专家。赖含巧抱着帆布包站在旁边,没说话,只是对着白天弯了弯眼睛,比了个“电话联系”的手势——她这两天刚学会的手语,指尖还不太灵活。
白天看着他们的车消失在路尽头,沙滩上的脚印早被潮水舔平,只剩那枚贝壳被他揣在口袋里,硌得掌心发疼。他以为这是新的开始,像退潮后的沙滩,总有新的浪花会涌上来。
不到两天,电话铃在午后响起时,他正在给海娜发消息,说赖含巧的手语学得很快。
“是白天先生吗?”电话那头是陌生的男声,背景里有隐约的警笛,“赖含巧……二十分钟跳楼了。”
“嗡”的一声,世界好像被塞进了个玻璃罩。白天握着手机的手指僵得发直,屏幕上“发送”两个字亮得刺眼。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风揉皱的纸:“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初步判断是自杀,”对方的声音很公式化,像在念一份报告,“她没留遗书,口袋里只有一片银杏叶……”
银杏叶。
白天猛地想起沙滩上的那个黄昏,她在他后背写字,他没读懂。原来有些字,是要等失去后才看得懂。
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裂了道缝,像条无法愈合的伤口。他跌坐在椅子上,后背撞在桌腿上,疼得却没知觉。脑海里全是赖含巧的样子:她递可乐时弯起的眼睛,捅他时颤抖的指尖,在沙滩上写字时认真的侧脸,还有最后那个不太标准的“电话联系”手势。
她明明说过不恨的。
她明明笑了的。
她明明……还有那么多手语没学会。
“白天?你怎么了?”海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慌张,“你说话啊!别吓我!到底怎么了?”
门被推开,海娜冲进来,看见他惨白的脸和地上的手机,脸色瞬间变了。“是不是……是不是含巧出事了?”
白天张了张嘴,喉咙像被灌满了沙,发不出一点声音。眼泪突然就下来了,砸在膝盖上,滚烫的,带着血腥味。他想起自己总说要保护谁,却连她藏在笑里的绝望都没看出来。那片银杏叶,她夹在抽屉里时那么小心,原来不是珍藏,是告别。
“她走了……”他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我没留住她。”
海娜扑过来抱住他,他能感觉到她在发抖。窗外的阳光很好,蝉鸣聒噪,世界热闹得像场笑话。可白天觉得自己掉进了冰海里,冷得骨头都在疼。口袋里的贝壳还在硌着掌心,只是这次,再没有温柔的温度了。
他好像又听见了潮声,哗啦,哗啦,像谁在耳边哭。
出租车的刹车声在人群的嘈杂里显得格外突兀,白天推开车门,脚刚沾地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钉在原地。那些脚还在动,像被风吹动的野草,却没一根敢真正靠近那片被白布圈住的地方。手机屏幕的光在晨雾里亮成一片模糊的海,有人举着胳膊录像,指尖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无数只蠕动的虫子。
白布边缘渗出的红已经发黑,像块被揉皱的晚霞。忽然想起上周赖含巧穿的那件樱桃红连衣裙,她那时怎么说的?哦,她说“等你有出息了,我就天天穿给你看。”
人群里有人在议论,声音碎成一片,我却只听见自己的呼吸撞在喉咙上的声音。昨天她还在微信里发语音,背景是菜市场的喧闹,她说“今天的排骨新鲜,晚上给你做糖醋的”,尾音带着点没睡醒的黏糊。现在那声音好像还飘在耳边,可眼前这块白布却硬得像块冰,把所有温度都吸走了。
我慢慢蹲下去,膝盖磕在水泥地上,疼得发麻。视线越过那些晃动的脚,落在白布中央微微凸起的地方——那是她的肩膀,以前总爱从后面搂住那里,她会嫌痒似的躲开,嘴里却笑着说“别闹”。现在那里安安静静的,连风都绕着走。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她昨天设置的提醒,“记得带伞,预报说有雨”
一滴雨落在屏幕上,晕开了她的笑脸。白天抬头,看见天灰蒙蒙的,那些举着手机的手渐渐放下,有人开始收起伞。雨越下越大,打在白布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是谁在轻轻翻书。我忽然想起她总说,下雨天最适合窝在家里看老电影,她会把脚翘在我腿上,一边吃薯片一边吐槽剧情。
“赖含巧,”白天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雨里发颤,“你看,下雨了。”
没有人回答。只有雨水顺着白布的褶皱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出模糊的影子,像个被世界遗弃的标点符号。
在开学的前一天,白天拎着一袋蜜橘去了安放赖含巧的墓园。
谈不上心情多沉重,只是觉得在另一个世界她还不适应,怕是会有些孤独。
风卷着几片银杏叶掠过墓碑,在底座积成薄薄一层金黄。白天抬手拂去石面上的细尘,指尖触到照片里她扬起的嘴角,冰凉的触感像那年冬天她第一次戴围巾时,贴在我掌心的温度。
“前阵子路过街角的花店,老板娘还记得你总买向日葵,说你每次都要挑花盘最圆的那种,说看着就敞亮。”他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手语手册,纸页边缘卷得像被水泡过,“你写在页脚的注释我都看懂了,这个‘想’字,要把掌心贴在胸口,就像你以前揉我头发时那样,对不对?”
手册滑落在膝头,露出夹在里面的便签,是她清秀的字迹:“落差是台阶,不是悬崖。”墨迹被水洇过,晕成淡淡的蓝。白天盯着那行字笑了笑,喉结滚了滚:“可我后来才想明白,台阶太高的时候,不是所有人都有力气往上爬的。你不是逃兵,是累了,想歇会儿了,对吗?”
远处的长椅上,有个老太太正教孙女打手语,小姑娘比划“谢谢”时总把手指弯错,老太太耐心地捏着她的指尖纠正。白天望着那画面,忽然想起她第一次用手语说“爱你”,手指笨拙地绞在一起,耳朵上的助听器闪着细碎的光。
“我学会了做你爱吃的番茄炖牛腩,就是总掌握不好火候,要么太烂要么太硬。”他低头扯了扯衣角,像是在跟她报备日常,“小区门口新开了家手语角,我每周都去,有个小男孩跟你一样左耳听不见,笑起来眼睛眯成条缝,特像你。”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搭在墓碑上,像个笨拙的拥抱。他捡起那本手册,指尖划过“再见”的图解,忽然轻轻笑出声:“不说这个了。你看今天的云多好看,像你织坏的那条围巾,乱蓬蓬的。等下次来,我给你带新烤的饼干,还是你喜欢的蔓越莓味。”
风又起,银杏叶簌簌落下,落在照片里她的笑眼上,像谁悄悄替她挡了挡晃眼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