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疗室比童蛰伟想象中明亮。
他躺在可调节椅上，看着透明液体通过细长的管子流入自己的身体。许诗茵坐在旁边，紧紧握着他的另一只手，仿佛这样就能阻止毒素侵入他的血液。三周前的那场坦白后，她几乎立刻变成了一个他几乎不认识的人——一个坚决的斗士，查阅所有医学文献，联系国内外专家，制定详细的治疗计划。
“第一次化疗通常反应不会太大，”护士调整着滴速，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如果有任何不适，按这个呼叫铃。”
童蛰伟点点头，喉咙发紧。他其实不想做化疗。确诊后的那两周里，他读了足够多的资料，知道胰腺癌四期的化疗更多是象征性的抵抗。但面对许诗茵通红的双眼和颤抖的嘴唇，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会没事的。”许诗茵捏了捏他的手指，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第一小时平静得令人不安。童蛰伟甚至小睡了一会儿，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无边际的麦田里，风吹过麦浪发出沙沙声响。醒来时，许诗茵正在轻声和护士交谈，手里拿着笔记本记录着什么。阳光从她背后的窗户斜射进来，给她镀上一层金边，美得不真实。
然后，毫无预兆地，恶心感像海啸般袭来。
童蛰伟猛地前倾，护士迅速递来呕吐袋。他的胃剧烈抽搐着，却只吐出几口苦涩的胆汁。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眼前闪过一片片黑斑。
“呼吸，慢慢呼吸。”护士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是正常反应。”
许诗茵的手在他背上画着圈，动作轻柔但紧绷。童蛰伟能感觉到她的恐惧透过指尖传来。他想安慰她，但下一波恶心感让他再次弯下腰。
接下来的四小时是一场缓慢的折磨。药物一滴一滴地杀死他体内的癌细胞，也杀死他所有的正常细胞。头痛、恶心、肌肉酸痛接踵而至，像一群饥饿的野兽撕咬着他的身体。许诗茵一直守在他身边，擦汗、递水、调整枕头，她的表情越来越绝望。
终于，最后一滴药物输完。护士拔针时，童蛰伟已经虚弱得几乎无法从椅子上站起来。
“第一次总是最难的，”护士帮许诗茵扶他上轮椅，“下次医生会调整药物组合，或者加些辅助药减轻副作用。”
下次。这个词让童蛰伟的胃再次翻腾。还有多少次这样的折磨？为了什么？多活三个月？五个月？
回家的路上，童蛰伟靠在车窗上，看着城市夜景在眼前模糊成一片光晕。许诗茵专注地开车，时不时担忧地瞥他一眼。
“要不要在路边停一下？”她问，“你脸色很差。”
“只想回家。”他轻声说。
家。这个词突然有了全新的含义。不再是那个他们计划养儿育女、共度余生的地方，而成了他走向生命终点的驿站。
许诗茵帮他洗澡时，童蛰伟第一次在她面前哭了。热水冲刷着他的身体，他低头看到自己日渐消瘦的躯干，肋骨已经清晰可见。许诗茵的手带着泡沫滑过他的皮肤，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一件易碎品。这种小心翼翼的触碰比任何言语都更残酷地提醒着他的处境。
“对不起，”他哽咽着说，“对不起...”
许诗茵关掉水龙头，用浴巾裹住他，把他拉进怀里。她的衣服被水浸湿，但她毫不在意。“不要道歉，”她在他耳边说，“永远不要为这个道歉。”
那天晚上，童蛰伟发起了高烧。许诗茵整夜未眠，用冰毛巾敷他的额头，按医嘱给他喂药。在半梦半醒的混沌中，童蛰伟看到她坐在床边，就着台灯的光翻阅医学资料，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
第二次化疗前，童蛰伟站在浴室镜子前，看着一绺头发落在洗手池里。他轻轻抓了抓头皮，更多的黑发像秋叶般脱落。胰腺癌不会给他机会变得骨瘦如柴、面色蜡黄——化疗会先一步改变他的外貌。
许诗茵发现时，他正在用吸尘器清理地上的头发。
“我们可以去买顶帽子，”她努力让声音显得轻松，“或者干脆剃光，你头型不错。”
童蛰伟关掉吸尘器：“我想放弃化疗。”
这句话像炸弹般在房间里炸开。许诗茵的表情凝固了。
“才两次而已，”她的声音开始发抖，“医生说需要三到四次才能评估效果...”
“小茵，看看我。”童蛰伟指向镜子，“我已经不像我了。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呕吐，吃不下任何东西，连和你做爱的力气都没有。如果这就是延长生命的代价...”
“那你想怎样？”许诗茵突然提高了声音，“就这样放弃？等死？”
“我想活着！”童蛰伟的声音比他预想的更响亮，“真正地活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不死。”
许诗茵的嘴唇颤抖着：“但化疗是唯一能...”
“唯一能让我多活几个月的方式，我知道。”童蛰伟深吸一口气，“但代价是什么？躺在床上数着天花板裂缝等死？”
他们沉默地对峙着，空气中充满了未说出口的指责和恐惧。最终，许诗茵转身走向阳台，把背影留给他。童蛰伟知道她在哭，但他没有力气去安慰她。此刻，连呼吸都是一种负担。
那天晚上，许诗茵背对着他躺在床上，身体僵硬得像块木板。童蛰伟盯着她的肩膀曲线，想起他们第一次吵架后的和解——那时他把她拉进怀里，她假装挣扎了几下就转身埋进他胸口。而现在，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误解，还有死亡这个无法逾越的鸿沟。
清晨，童蛰伟被一阵香味唤醒。许诗茵站在床边，手里端着托盘——粥、蒸蛋和一杯果蔬汁。
“我查了很多资料，”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些食物化疗病人比较容易接受。”她的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显然一夜未眠。
童蛰伟坐起身，胸口涌起一股暖流：“谢谢。”
“我思考了一整夜，”许诗茵把托盘放在他腿上，“如果你真的不想继续化疗...我尊重你的决定。”
他惊讶地抬头看她。
“但我有个条件，”她继续说，声音坚定起来，“我们要认真执行你的余生清单，每一条。不再拖延，不再等合适的时机。”
童蛰伟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米粒煮得软烂，带着淡淡的姜味，奇迹般地没有引起他的反胃。
“好。”他简单地说。
“就从今天开始，”许诗茵指向窗外，“天气预报说晴天，我们可以完成第一条——一起看日出。”
“现在才凌晨四点。”
“日出在五点三十七分，”许诗茵已经走向衣柜，“我查过了。山顶公园视野最好，现在出发刚好来得及。”
童蛰伟忍不住微笑。这是确诊以来第一次，他感到了一丝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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