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暖暖是被巷尾传来的、没了节奏的拉锯声弄醒的。
周日的晨光带着点刚晒热的木头香,透过窗帘缝落在枕边的笔记本上——里面夹着张爷爷蝈蝈笼旁的狗尾草、李婶花摊的茉莉香槐叶,还有老吴师傅给的绿线。她翻了个身,耳尖捕捉到巷尾的动静:不是平时赵大爷磨刨子的“沙沙”声(细而匀,像雨打槐叶),而是断断续续的拉锯声,拉得急,断得慌,连带着木头的闷响,听着就透着股心焦。
“醒啦?”风的声音贴在窗缝里钻进来,软乎乎的,却带着点沉郁,“赵大爷在木工作坊门口蹲着呢,手里攥着半截没锯完的木条,刨子不见了——就是他老伴生前帮他磨的那把旧梨木刨子,找了一早上,连作坊的柴火堆、巷口的草垛都扒遍了,没找着。”
周暖暖一下子坐起来,趿着拖鞋跑到窗边——巷尾的小木工作坊前,果然蹲着个穿深灰色工装的身影,是赵大爷。他面前的木工台上摆着半截松木(是要给巷里豆豆做小凳子的),拉锯斜靠在台边,锯齿上还挂着木屑,可他没像平时那样弯腰磨刨子,只是双手捏着木条,指节都泛白了,眼睛盯着作坊门口的青石板(平时他总把刨子放在石板上磨),嘴里反复念叨:“怎么就没了呢……磨了二十年的刨子……”
“赵大爷的刨子很重要吧?”周暖暖边穿衣服边问——这把刨子她见过无数次:梨木柄,铜包头,柄尾刻着两个小小的“平安”字,是赵大爷老伴生前刻的;柄上缠着圈洗得发白的蓝布,是冬天怕赵大爷手冷,老伴特意缝的。赵大爷是巷里的“小木匠”,每天用这把刨子给巷里人做小物件:给豆豆做过小木勺,给小远做过槐叶纹的木书签,给暖暖做过放笔记本的小木架,每一件都刨得光溜溜的,带着木头的暖香。
“重要得很,”风飘进屋里,帮她把搭在椅背上的浅粉色外套递过来,袖口绣的小太阳花沾了点昨晚的槐叶碎,风轻轻吹掉,“那刨子是赵大爷和老伴刚结婚时买的梨木坯子,老伴磨了整整一个月才磨出刃,每天晚上就着煤油灯磨,手指磨破了就贴块胶布,说‘刨子要磨得快,你做活才不费劲儿’。后来老伴走了,赵大爷每天用这刨子,就像老伴还在旁边帮他磨刃、递水——昨天他给豆豆做小凳子,刨完凳面把刨子放在青石板上,转身去拿钉子,回来就没了。”
周暖暖的心软得发疼——就像陈奶奶丢了收音机、张爷爷丢了蝈蝈笼,这把旧刨子,是赵大爷藏着老伴温度的念想。她抓起桌上的梳子,飞快地梳好头发,对着镜子理了理外套:“咱们快去帮他找!刨子柄上有‘平安’字,还有蓝布套,跟别的刨子不一样,肯定好找!”
妈妈从厨房探出头,手里端着刚熬好的南瓜粥,笑着说:“正好,我蒸了红薯,你给赵大爷带两块——他做木活耗体力,找东西又急,肯定没顾上吃。再带块细砂纸,要是刨子找着了沾了灰,帮他轻轻磨磨,别刮坏梨木柄。”
周暖暖接过妈妈递来的布口袋,里面装着热乎乎的红薯,还带着点蒸锅的湿气。她挎上书包(里面装着笔记本、细砂纸,还有上次帮老吴师傅修东西时用的小铜锤),抱着布口袋就往外跑:“妈,我中午帮赵大爷磨刨子,晚点回来!”
“路上慢点!别碰着作坊门口的木条堆!”妈妈的声音被风卷着送过来,周暖暖回头时,风正飘在门口,帮妈妈把被风吹开的厨房门轻轻关上——跟每次出门时一样,稳稳当当的,像怕漏了屋里的暖,也怕惊了巷里的静。
走到小木工作坊前,赵大爷还蹲在青石板旁,手里的木条被捏得发潮。作坊的门没关,里面堆着各种木料:松木、梨木、槐木,都码得整整齐齐;墙上挂着各种小工具:小锯子、小凿子、卷尺,还有老伴生前用的磨石(青石板做的,磨得光滑发亮,旁边放着块旧布,是擦磨石用的)。周暖暖放轻脚步走过去,轻轻喊了声:“赵大爷。”
赵大爷抬起头,看到周暖暖,嘴角勉强扯了扯,接过布口袋却没打开,只是放在木工台上:“暖暖来啦……你说我这记性,昨天刨完凳面,就转身拿个钉子的功夫,刨子就没了……” 他声音哑得厉害,指了指青石板上的刨痕(是早上找刨子时扒出来的,还留着梨木刨子的刃印),“这刨子是你赵奶奶磨的,你看这刃口,二十年了,还快得很——她磨刨子有讲究,先粗磨,再细磨,最后用布擦三遍,说‘刃口亮,刨出来的木头才光,看着就舒心’……”
风飘到青石板旁,用气流轻轻吹开石板缝里的木屑——下面藏着根细细的蓝布条,是从刨子柄的布套上掉的,风闻了闻,对着巷口的柴火堆晃了晃:“我闻见梨木的香味了,混着点铜包头的金属味,往柴火堆那边飘了,应该是昨天风大,把刨子吹到堆里了——早上我路过,还看见柴火堆里有个梨木角露着,当时没在意……”
陈奶奶提着收音机过来,坐在作坊门口的小凳子上:“老张,你别愁!那刨子有记号,柄上刻着‘平安’,还缠着蓝布,巷里人都认识。昨天傍晚我在柴火堆旁择菜,还看见刨子靠在柴火上晃呢,后来刮了阵大风,我喊你‘把刨子收起来’,你跟我摆手说‘等会儿就收’,肯定是风把它吹进堆里了!”
李婶提着花篮过来,放了束开得正旺的栀子在木工台上:“赵大爷,我帮你看着花摊,你安心找——小远的日记本、张爷爷的蝈蝈笼都是在附近找着的,这刨子肯定也在!我给你带了栀子,香得很,找累了闻闻,心里亮堂。”
周暖暖拉起赵大爷的手——他的手很糙,指关节上有做木活磨的厚茧,手心还沾着木屑,是早上扒柴火堆时蹭的。“赵大爷,咱们去柴火堆找,用小凿子轻轻扒,不会把刨子碰坏。”
老吴师傅提着工具箱从修鞋铺过来,也跟着凑过来:“我这儿有小撬棍,柴火堆密,用撬棍轻轻撬,别用手扒,免得木刺扎手——你那刨子铜包头脆,别碰着。” 他从工具箱里拿出根小铜撬棍(是自己磨的,头很圆,不会刮坏木料),递到暖暖手里。
周叔从面馆探出头,喊着:“赵大爷,找着了中午来我这儿吃馄饨!我给你多放虾仁,跟你老伴生前爱吃的一样!”
赵大爷笑着应着,眼眶却红了——老伴生前最爱吃周叔的虾仁馄饨,每次赵大爷做木活累了,老伴就去面馆买两碗,端回来坐在木工台旁,看着他吃,自己边吃边说“馄饨鲜,木活累,吃点鲜的补力气”。现在老伴走了,赵大爷每次做完木活,都会去面馆买碗馄饨,坐在老位置吃,像老伴还在旁边看着。
走到巷口的柴火堆前,风用气流轻轻吹开最上面的柴火——里面果然露着个梨木柄,缠着蓝布,柄尾的“平安”字隐约可见。“在这儿!”周暖暖赶紧蹲下来,拿出老吴师傅给的小撬棍,小心地撬开柴火间的缝隙,慢慢把刨子从堆里拉出来——是那把旧梨木刨子!梨木柄上的蓝布套有点松(是风吹时蹭的),铜包头磕了个小坑(应该是掉进柴火堆时碰的),刃口上沾了点泥土,却没坏,柄尾的“平安”字还清晰,只是被柴火蹭得淡了点。
“找着了……找着了……”赵大爷接过刨子,手都有点抖。他没先擦泥土,而是先摸了摸柄尾的“平安”字,又摸了摸铜包头的小坑,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滴在梨木柄上,却赶紧用袖子擦了擦:“你赵奶奶刻这两个字时,手都抖了,说‘刻深点,能留得久,保佑你做活平安,不受伤’……昨天我还跟她说‘今天给豆豆做小凳子,刨子用着顺’,结果就把刨子丢了……”
风飘到赵大爷身边,用气流轻轻吹着刨子上的泥土——动作轻得像怕碰坏了铜包头,又吹了吹赵大爷鬓角的白发,把沾在上面的木屑吹掉,像是在说“别难过,找着了就好,小坑能修好”。老吴师傅凑过来看了看铜包头:“没事,这小坑能补——我那儿有铜片,剪一小块,用小锤轻轻敲平,再磨亮,跟新的一样。”
赵大爷点点头,抱着刨子回到木工作坊。老吴师傅从工具箱里拿出铜片、小锤和细砂纸,周暖暖帮着递工具:先把铜片剪成跟小坑一样大的小块,放在铜包头上;老吴师傅用小锤轻轻敲(力道很轻,怕敲坏梨木柄),赵大爷在旁边看着,时不时说“轻点,再轻点”;敲平后,周暖暖用细砂纸轻轻磨,磨得跟铜包头一样亮;最后,赵大爷拿出老伴生前用的磨石,沾了点水,开始磨刨子的刃口——还是老样子:先粗磨(磨石上划着圈,沙沙响),再细磨(顺着刃口磨,声音轻了点),最后用旧布擦三遍,刃口慢慢亮了起来,跟二十年前一样,闪着光。
“你赵奶奶磨刨子,就爱用这块磨石,”赵大爷边磨边说,手里的动作慢而匀,“她说这磨石细,磨出来的刃口不崩,刨木头不卡壳。冬天磨刨子,她怕我手冷,就把磨石放在怀里捂热了再给我,说‘磨石暖,你磨着也不冻手’……” 他擦了擦刃口,对着光看了看,笑了,“你看,跟她磨的一样亮,刨出来的木头肯定光。”
周暖暖帮着把磨好的刨子放在青石板上,又帮着把木工台上的木条摆好。赵大爷拿起刨子,对着松木凳面刨了一下——木屑“唰”地卷了起来,细而匀,凳面一下子变得光溜溜的,没有一点毛刺。“你看,还是这么快,”赵大爷笑着说,把刨下来的木屑捧在手里,“这木屑香吧?你赵奶奶说,梨木刨子刨出来的木屑,香得久,像日子一样,暖得长。”
中午的时候,周暖暖陪着赵大爷去周叔的面馆吃馄饨。周叔果然多放了虾仁,赵大爷吃着馄饨,给暖暖讲老伴磨刨子的事:“有一年冬天,我要给巷里的小孩做小木车,刨子刃钝了,你赵奶奶连夜磨,磨到后半夜,手冻得发紫,还说‘磨快了,你明天就能做,小孩们等着玩呢’……”
周暖暖听着,想起帮陈奶奶找收音机时,陈奶奶讲王爷爷买磁带的事;帮张爷爷找蝈蝈笼时,张爷爷讲老伴编笼子的事——巷里的每一件旧物,都藏着一段“一起过”的日子:一起磨刨子,一起编笼子,一起买磁带,一起守着巷里的暖。这些日子没丢,都藏在旧物的纹路里,藏在人的念想里。
下午的时候,赵大爷用磨好的刨子,给暖暖做了个小木勺——梨木柄,勺面刨得光溜溜的,柄尾刻着片小小的槐叶(是照着巷口老槐树的叶子刻的),旁边还刻了个小小的“暖”字。“给你,”赵大爷把木勺递给暖暖,“刨子找着了,做个小勺子给你,以后喝汤用——你赵奶奶要是在,肯定也会喜欢,她就爱做这些小物件,说‘看着小孩们用,心里就暖’。”
周暖暖接过木勺,梨木的暖透过指尖传过来,槐叶的纹路清晰得很。风飘到木工台旁,帮着吹掉木勺上的木屑,又帮着把做好的小木凳(给豆豆的)放在阳光下晒——凳面光溜溜的,凳腿刨得直,看着就结实。
巷里的小孩放学过来,围着木工台看赵大爷做小玩具:给豆豆做小陀螺,给朵朵做小木娃娃(手里拿着个小布娃娃,是朵朵的布娃娃的样子),赵大爷刨着木头,小孩们围着看,陈奶奶在旁边听戏,李婶在旁边择菜,老吴师傅在旁边修小工具,风吹着木屑,吹着栀子香,吹着收音机里的戏词,整个巷尾都暖融融的。
走回家里,妈妈正在做饭,看到暖暖手里的小木勺,笑着问:“帮赵大爷找着刨子了?这木勺真好看,是赵大爷做的吧?”
“嗯!找着了!赵大爷还帮我刻了槐叶和‘暖’字!”周暖暖坐在桌边,把木工作坊的事讲给妈妈听——讲赵奶奶磨刨子的细节,讲修铜包头的过程,讲赵大爷做木勺时说的话。妈妈听着,笑着摸了摸小木勺:“你赵奶奶和赵大爷,是把日子过进木头里了——刨子要磨得细,日子要过得暖,都是一个理。以后你常去帮赵大爷递递工具,陪他说说话,他做木活时,就不孤单了。”
吃过晚饭,周暖暖坐在书桌前,翻开那本印着槐叶的笔记本,把今天从木工台旁捡的梨木屑(是做小木勺时刨下来的,还带着香)夹进去,在旁边写:
“今天帮赵大爷找着了赵奶奶磨的旧梨木刨子,柄上刻着‘平安’,缠着赵奶奶缝的蓝布。赵大爷说,赵奶奶磨刨子磨了一个月,手指磨破了还笑,说‘刃口亮,做活舒心’。我们帮着修好了铜包头的小坑,磨亮了刃口,赵大爷用它给我做了小木勺,刻着槐叶和‘暖’字。
风说,归位不是让旧物完好如初,是让藏在旧物里的日子,重新回到心里——赵奶奶的磨刨子的手,张奶奶编笼子的线,李奶奶绣茉莉的针,陈奶奶听戏的收音机,都是日子留下的暖。这些暖不丢,不管旧物有没有磕碰,心里的念想就有地方放,就不孤单。
明天我要带着小木勺去帮赵大爷递工具,听他讲更多和赵奶奶一起做木活的事。我想帮着把巷里这些藏着日子的旧物都好好守着,帮着把巷里的暖,一件一件记下来,就像赵大爷刨木头的刃口,磨得亮,过得细,暖得久。”
写完,周暖暖把笔记本合上,抱着小木勺走到窗边。风正飘在窗台上,看着巷尾的小木工作坊——赵大爷还在收拾工具,把刨子放在青石板上(旁边摆着老伴的磨石),把小木勺、小陀螺摆在窗台上,在月光下泛着梨木的暖光。风的气息里,带着梨木的香、栀子的甜香,还有槐叶的清苦,像在说——别急,慢慢来,巷里的每一件旧物,每一段日子,都有它的归处;每一个心里藏着暖的人,都能在这些归处里,找到不孤单的理由。
周暖暖对着风笑了笑,把小木勺放在笔记本旁——梨木的暖,笔记本的软,风的轻,混在一起,像巷里的日子,细而暖,慢而长。她知道,接下来还有很多这样的事要做:陪赵大爷做木活,帮李婶整理花摊,听张爷爷讲小宝和蝈蝈笼的事,看周叔包“莲花褶”的馄饨。而她和风,会一直陪着巷里的人,守着那些藏在旧物里的日子,守着巷里的暖——就像赵大爷的梨木刨子,磨了二十年,刃口还亮;就像巷里的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暖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