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暖暖是被巷尾传来的、没了节奏的刻刀声弄醒的。
周日的晨光带着点松木板的清冽香,透过窗帘缝落在枕边的笔记本上——里面夹着王爷爷槐叶扣旁的梨木碎、马爷爷糖画摊的铜屑、刘奶奶的枣红毛线头,每一样都沾着巷里的暖。她翻了个身,耳尖捕捉到巷尾的动静:不是平时林爷爷刻版画的“沙沙”声(匀而细,像槐叶落在石板上),是“刻——停——刻”的断响,刻两下就顿住,接着是刻刀落在木板上的“当啷”声,混着林爷爷的叹气,听着就透着股心焦。
“醒啦?”风的声音贴在窗缝里钻进来,软乎乎的,带着点松木板的清香,“林爷爷在木刻坊门口蹲着呢,手里攥着半截刻了一半的木板,拓印布没了——就是他和老伴生前一起染的蓝印花拓布,上面拓着老巷的样子,找了一早上,连坊里的木架、巷口的草垛都扒遍了,没找着。”
周暖暖一下子坐起来,趿着拖鞋跑到窗边——巷尾的木刻坊前,果然蹲着个穿灰布长衫的身影,是林爷爷。他面前的木桌上摆着块松木板(上面刻了一半的老槐树枝,纹路刚勾勒出轮廓),刻刀斜靠在桌边(刀刃上还沾着木屑,是早上刻木头时蹭的),可他没像平时那样握着拓印布比量版型,只是双手捏着木板边缘,指节都泛白了,眼睛盯着木架上的挂钩(平时他总把拓印布叠好挂在这儿),嘴里反复念叨:“怎么就没了呢……染了三十年的拓布……”
“林爷爷的拓印布很重要吧?”周暖暖边穿衣服边问——这块蓝印花拓布她见过无数次:土布染的底色,是林奶奶生前调的靛蓝色(要泡七次、晒七次,说“这样蓝得正,不褪色”),上面拓着整条老巷的样子:巷口的老槐树、李婶的花摊、马爷爷的糖画摊、赵大爷的木工作坊,连晨练场张爷爷耍剑的小身影都拓得清清楚楚;布角缝着个小小的“林”字(是林爷爷用细针绣的,针脚藏在花纹里,不仔细看找不着),边缘磨得毛了点,是三十年拓印时蹭的,林爷爷说“毛边才暖,像老巷的日子,不规整却实在”。林爷爷是巷里的“画巷人”,每年都会用这块拓布拓印老巷的样子,贴在巷口的公告栏上,巷里人都爱要,说“贴在家里,就像把老巷揣进了屋”。
“重要得很,”风飘进屋里,帮她把搭在椅背上的浅粉色外套递过来,袖口绣的太阳花沾了点昨晚的槐叶碎,风轻轻吹掉,“那拓布是林爷爷和林奶奶刚开木刻坊时染的——你林奶奶去乡下找的靛蓝草,自己熬的染料,染布时怕颜色不均,守在染缸边熬了三天三夜,眼睛都熬红了;林爷爷跟着老木匠学拓印,在废布上练了几十次,才敢在这块布上拓老巷的样子。后来林奶奶走了,林爷爷每年都要拓一次,说‘看着布上的老巷,就像你林奶奶还在旁边帮我调染料’……昨天他拓完新刻的槐树叶,把布叠好放在木架上,转身去给陈奶奶送拓印画,回来就没了。”
周暖暖的心软得发紧——就像刘奶奶丢了槐叶扣、马爷爷丢了铜勺,这块拓印布印的不是老巷的样子,是林爷爷和林奶奶一起守着的记忆,是藏在蓝印花里的暖。她抓起桌上的梳子,飞快地梳好头发,对着镜子理了理外套:“咱们快去帮他找!拓布是靛蓝色的,印着老巷的样子,布角有‘林’字,跟别的布不一样,肯定好找!”
妈妈从厨房探出头,手里端着刚熬好的南瓜粥,笑着说:“正好,我蒸了豆沙包,你给林爷爷带两个——刻木头耗体力,找东西又急,肯定没顾上吃。再带块软布,要是拓布找着了沾了灰,帮他轻轻擦,别蹭掉颜色;还有你上次帮赵大爷擦刨子的细砂纸,要是布角勾了线,轻轻磨一下,不毛糙。”
周暖暖接过妈妈递来的布口袋,里面装着热乎乎的豆沙包,还带着点豆沙的甜香。她挎上书包(里面装着笔记本、软布、细砂纸,还有上次帮老吴师傅修工具的小铜刷),抱着布口袋就往外跑:“妈,我找着拓布就帮林爷爷拓新的槐树叶!”
“路上慢点!别碰着木刻坊的木板堆!”妈妈的声音被风卷着送过来,周暖暖回头时,风正飘在门口,帮妈妈把被风吹开的厨房门轻轻关上——跟每次出门时一样,稳稳当当的,像怕漏了屋里的甜香,也怕惊了巷里的静。
走到木刻坊前,林爷爷还蹲在木桌旁,手里的木板被捏得发潮。他面前的木架上还挂着几张小拓印画(是前几天刻的槐树叶,贴在竹片上,摆得整整齐齐),旁边散落着几滴靛蓝色的染料(是昨天拓印时滴的,还没干,在木桌上留下小小的蓝印)。周暖暖放轻脚步走过去,轻轻喊了声:“林爷爷。”
林爷爷抬起头,看到周暖暖,嘴角勉强扯了扯,接过布口袋却没打开,只是放在木桌上:“暖暖来啦……你说我这记性,就送幅画的功夫,拓布就没了……” 他声音哑得厉害,指了指木架上的挂钩(上面还留着拓布挂久了的浅印),“这布是你林奶奶染的,你看这蓝色,她调了十几次才调准,说‘要像老巷的天,蓝得静,看着舒心’……上面的老巷,是我照着巷里的样子一笔一笔刻的版,拓了三十次,每次拓完,你林奶奶都要帮我叠好,说‘叠整齐点,下次拓着方便’……”
风飘到木架旁,用气流轻轻吹开木架下的木屑——下面藏着根蓝布条(是从拓布边缘勾下来的,沾着点松木板的碎末),风闻了闻,对着巷口的老槐树方向晃了晃:“我闻见靛蓝的味道了,混着点土布的棉香,往老槐树那边飘了——昨天傍晚风大,肯定是拓布从木架上吹掉了,被吹到槐树下的草垛里了,我早上路过时,还看见草垛里露着点蓝色,当时以为是旧布片……”
陈奶奶提着收音机过来,坐在旁边的石凳上:“老林,你别愁!那拓布我认得!昨天傍晚我在槐树下听戏,还看见拓布挂在木架上晃呢,后来刮了阵大风,我听见‘哗啦’一声,喊你‘拓布吹掉了’,你说‘等会儿捡’,结果忙着给我送画,就忘了——肯定在草垛里,我帮你一起找!”
李婶提着花篮过来,放了束开得正旺的栀子在木桌上:“林爷爷,我帮你看着木刻坊,你安心找——刘奶奶的槐叶扣、马爷爷的铜勺都是在附近找着的,这拓布肯定也在!我给你带了栀子,香得很,找累了闻闻,心里亮堂,蓝颜色也能记清楚。”
周暖暖拉起林爷爷的手——他的手很糙,指节上有常年握刻刀磨的厚茧,手心还沾着点木屑,是早上扒草垛时蹭的。“林爷爷,咱们去老槐树找,用小铜刷轻轻扒草,不会把拓布勾坏。”
赵大爷提着木工箱过来,也跟着凑过来:“我这儿有小撬棍,草垛密,用撬棍轻轻挑,别用手扯,免得把拓布勾破——你那布边磨得毛,扯一下就容易脱线。” 他从木工箱里拿出根小竹撬棍(是自己削的,头很圆,不会勾布),递到暖暖手里。
周叔从面馆探出头,喊着:“林爷爷,找着了中午来我这儿吃馄饨!我给你多放虾仁,跟你林奶奶生前爱吃的一样!”
林爷爷笑着应着,眼眶却红了——林奶奶生前最爱吃周叔的虾仁馄饨,每次林爷爷刻木版累了,林奶奶就去面馆买两碗,端回来坐在木刻坊旁,看着他吃,自己边吃边说“馄饨鲜,刻木头费神,吃点鲜的补精神,等会儿拓印才准”。
现在林奶奶走了,林爷爷每次刻完木版,都会去面馆买碗馄饨,坐在老位置吃,像林奶奶还在旁边看着。
走到巷口的老槐树下,风用气流轻轻吹开草垛顶上的干草——里面果然露着块靛蓝色的布角,印着点槐树叶的纹路,是拓印布上的老巷图案。“在这儿!”周暖暖赶紧蹲下来,拿出赵大爷给的小竹撬棍,小心地挑开干草间的缝隙(怕干草勾住拓布的毛边),慢慢把拓布从草垛里拉出来——是那块蓝印花拓布!土布上沾了点草屑和泥土(滚在草垛里蹭的),边缘的毛边勾了几根线头(被干草挂的),印在上面的老巷图案没坏:老槐树的枝桠清晰,李婶花摊的茉莉能看清,马爷爷糖画摊旁的小孩身影还在,布角的“林”字虽然沾了点泥,却还能辨认,像林奶奶当年缝在上面时一样,藏得暖。
“找着了……找着了……”林爷爷接过拓布,手都有点抖。他没先擦泥,而是先摸了摸布上的老巷图案(从槐树叶摸到花摊,摸得仔细),又摸了摸布角的“林”字,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滴在拓布上,却赶紧用袖子擦了擦:“你林奶奶染这布时,总说‘要染得牢,拓得久,让巷里的人都记得老巷的样子’……昨天我还跟她说‘今天要拓新刻的槐树叶,补在老巷的画里’,结果就把拓布丢了……”
风飘到林爷爷身边,用气流轻轻吹着拓布上的草屑——动作轻得像怕蹭掉图案的颜色,又吹了吹林爷爷鬓角的白发,把沾在上面的干草屑吹掉,像是在说“别难过,找着了就好,线头能理好”。老吴师傅凑过来看了看勾住的线头:“没事,这线头能理干净——我这儿有小剪刀,剪齐了,再用细砂纸轻轻磨一下,布边还跟原来一样软,不扎手。”
林爷爷点点头,抱着拓布回到木刻坊。老吴师傅从工具箱里拿出小剪刀和细砂纸,周暖暖帮着递软布;
林爷爷先用药棉沾了点温水,轻轻擦着拓布上的泥土(擦得慢,怕把靛蓝色擦花),擦干净后,用小剪刀小心地剪掉勾住的线头(剪一下停一下,看毛边的整齐度);
最后,他拿出林奶奶生前用的木尺(梨木做的,边缘磨得光滑,上面还留着林奶奶画的刻度线),把拓布铺在木桌上,一点一点抻平——从布角抻到布边,每一处都抻得展展的,老巷的图案在晨光里亮起来,蓝得静,像林奶奶说的“老巷的天”。
“你林奶奶总说,拓布要抻平了才好拓,”林爷爷边抻边说,手里的动作慢而柔,“她每次帮我叠布,都会先抻平,说‘展展的,下次拓出来的老巷才正,不歪歪扭扭’。冬天冷,她怕布硬,会把布放在怀里捂软了再给我,说‘软乎乎的,你拓着顺手,图案也拓得清楚’……” 他抻完布,对着光看了看,笑了,“你看,跟她抻的一样平,等会儿拓新的槐树叶,肯定拓得好看。”
周暖暖帮着把刻好一半的松木板摆好,林爷爷拿起刻刀,对着木板上的槐树枝继续刻——刻刀在他手里稳得很,先刻出主枝的轮廓(粗而直,像老槐树的真枝),再刻出细枝的纹路(细而匀,像刚冒出来的新芽),最后刻出槐树叶的形状(边缘带点弧度,像被风吹得微微卷)。
刻完后,他把木板放在拓布旁,用小刷子蘸了点靛蓝色染料,轻轻刷在木板上(刷得匀,不厚不薄,林奶奶说“染料匀,拓出来的颜色才正”),然后把拓布盖在木板上,用小木槌轻轻敲(敲的力道轻,敲一下挪一下,让染料均匀地印在布上)。
“暖暖,你来帮爷爷扶着布角,别让它歪了,”林爷爷笑着说,把小木槌递给她,“轻轻敲,跟打鼓似的,别用劲太大,不然染料会晕开。”
周暖暖接过小木槌,扶着拓布的边角,轻轻敲着——木槌敲在布上,发出“咚咚”的轻响,像槐树叶落在布上的声音。敲完后,林爷爷慢慢把拓布掀开——新的槐树叶印在老巷图案的旁边,跟布上原有的槐树叶连在一起,蓝得匀,形状正,像老槐树上刚长出来的新叶,和旧叶挤在一起,暖融融的。
“真好看!”周暖暖笑着说,伸手摸了摸拓布上的新叶,染料还没干,有点凉,却带着松木板的清香。
巷里的人路过木刻坊,都围过来看:张爷爷提着太极剑过来,指着拓布上的晨练场说“这是我耍剑的地方,拓得真像”;
刘奶奶抱着竹笸箩过来,看着花摊的图案笑“李婶的茉莉画得清楚,跟真的一样香”;
马爷爷提着糖稀锅过来,指着糖画摊的小身影说“这是去年给小孩画糖画的样子,记得真牢”;
赵大爷拿着木工刨过来,摸了摸木工作坊的图案“这窗户的形状,跟我坊里的一模一样,刻得准”。
林爷爷看着大家笑,也跟着笑,把拓布叠好(还是林奶奶教的叠法:先折长边,再折短边,叠成方方正正的小块),挂回木架的挂钩上,对着拓布说:“你奶奶,拓布找着了,还拓了新的槐树叶,大家都喜欢——你放心,我会好好守着它,每年都拓新的样子,让老巷的样子,一直留在布上,留在大家心里。”
中午的时候,周暖暖陪着林爷爷去周叔的面馆吃馄饨。周叔果然多放了虾仁,林爷爷吃着馄饨,给暖暖讲他和林奶奶一起染布的事:“有一年夏天,我们想染块新的拓布,你林奶奶去乡下采靛蓝草,走了十几里路,脚都磨破了,回来还笑着说‘草好,染的布才蓝’。熬染料时,她守在锅边,怕火大了烧糊,怕火小了染不匀,熬了两天两夜,眼睛都红了,才熬出正好的颜色……”
周暖暖听着,想起帮刘奶奶找槐叶扣时,刘奶奶讲王爷爷做扣子的事;帮马爷爷找铜勺时,马爷爷讲马奶奶磨勺柄的事——巷里的每一件旧物,都藏着“一起守”的日子:一起染拓布,一起做扣子,一起磨勺柄,一起把老巷的暖印在布上、缝在衣服上、熬在糖稀里。
这些日子没走,都藏在旧物的纹路里,藏在染料的颜色里,藏在人的念想里。
下午的时候,林爷爷用拓布拓了几张新的老巷图,送给巷里的人:给陈奶奶的拓图上,多了个听收音机的小身影;给刘奶奶的拓图上,加了个织毛衣的竹笸箩;
给暖暖的拓图上,画了个穿着枣红毛衣、抱着笔记本的小姑娘,站在老槐树下,旁边飘着团小小的风(林爷爷说“这是你和小风,帮巷里人找东西的样子,要拓下来,记着”)。
周暖暖把拓图夹在笔记本里,摸了摸布上的小姑娘,心里暖乎乎的——拓图上的老巷,蓝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