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暖暖是被巷深处传来的、断断续续的“滴答”声弄醒的——不是平时老座钟匀速的摆动声,是“滴答——停——滴答”的断响,混着徐奶奶轻轻的叹息,透过窗帘缝飘进来,带着点旧木头的清香。她翻了个身,枕边的笔记本上,林爷爷拓布的蓝布条、郑爷爷邮戳的黄铜屑、王奶奶酱菜勺的梨木碎,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光泽,每一样都牵着老巷的烟火气。
“醒啦?”风的声音贴在窗缝里钻进来,软乎乎的,带着点铜器的微凉,“徐奶奶在老屋里蹲着呢,手里攥着块擦钟布,座钟的铜钟摆和木钟锤没了——就是她老伴生前修了一辈子的那座老座钟,找了一早上,连钟底下的木柜、巷尾的杂物间都扒遍了,没找着。”
周暖暖一下子坐起来,趿着拖鞋跑到窗边——巷深处那栋爬满青藤的老屋里,徐奶奶果然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个半人高的老座钟(红木外壳,雕着缠枝莲纹,是徐爷爷年轻时从县城旧货市场淘来的,修修补补用了五十年)。座钟的玻璃门敞开着,里面的钟面蒙着层薄灰,指针停在三点十分,原本挂着钟摆的地方空着,木钟锤也没了踪影。徐奶奶反复摩挲着钟面的玻璃,指节泛白,眼睛盯着钟底座的抽屉(平时她总把拆下来的钟零件放在这儿),嘴里念叨着:“怎么就没了呢……修了五十年的钟摆和钟锤……”
周暖暖认得这对钟摆和钟锤——铜钟摆是黄铜打的,柳叶形,末端刻着个小小的“徐”字(是徐爷爷刚修钟表时,用小凿子刻的,说“刻上名字,钟就认家了”),表面磨得发亮,是五十年摆动磨出来的;木钟锤是徐爷爷用老枣木做的,呈圆柱形,表面涂着清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钟锤顶端缠着圈红布条(是徐奶奶年轻时绣手帕剩下的,怕钟锤撞钟时声音太响,说“缠点布,声音暖,像日子一样”)。徐爷爷生前是老巷的“钟表匠”,一辈子就修这一座座钟,说“修钟就像过日子,要稳,要准,不能差一分一秒”。徐奶奶每天早上都会给座钟上弦,听着“滴答”声做饭、缝补,第一篇章里帮陈奶奶找收音机时,徐奶奶还笑着说“听着钟摆响,就知道你陈奶奶的戏该开唱了”;帮朵朵找布娃娃时,她用座钟的钟声给朵朵计时,说“再找十分钟,找不到咱们就喊大家一起帮忙”。
“徐奶奶!我来帮您找!”周暖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浅粉色外套(袖口的太阳花沾了点槐叶碎),边穿边喊,“钟摆是黄铜的,刻着‘徐’字,钟锤是枣木的,缠着红布条对不对?”
妈妈从厨房探出头,手里端着刚熬好的小米粥,笑着说:“正好,我蒸了豆沙包,你给徐奶奶带两个——修钟表费眼神,找东西又急,肯定没顾上吃。再带块软布,要是钟摆找着了沾了灰,帮她轻轻擦,别刮坏‘徐’字;还有你上次帮老吴师傅修工具的小铜刷,钟锤要是沾了泥,用刷子轻轻刷,别蹭掉清漆。”
周暖暖接过布口袋,抱着豆沙包就往外跑,书包里还揣着那本夹满旧物的笔记本——她想着,找着钟摆和钟锤,就夹片钟旁的枣木碎进去,凑齐老巷的念想。“妈,我找着就帮徐奶奶把座钟修好!”
“路上慢点!别碰着徐奶奶门口的青藤!”妈妈的声音被风卷着送过来,周暖暖回头时,风正飘在门口,帮妈妈把被风吹开的厨房门轻轻关上,跟每次出门时一样,稳稳当当的,像怕漏了屋里的暖。
跑到徐奶奶家门口,周暖暖蹲在门槛旁,先帮她把座钟的玻璃门轻轻合上:“徐奶奶,您别急,徐爷爷的钟摆和钟锤有记号,肯定好找。您最后一次见它们,是昨天什么时候?”
“昨天傍晚给钟上弦时,”徐奶奶摸了摸钟底座的抽屉,抽屉上还留着钟锤压过的浅印,“我把钟摆和钟锤拆下来擦灰,放在抽屉里,想着擦完钟面再装回去。后来李婶喊我帮她摘月季,我走了一会儿,回来就没见了——风不大,怎么就没了呢……”
风飘到钟底座旁,用气流轻轻吹开抽屉缝里的灰——下面藏着根红布条(是从钟锤上掉的,沾着点枣木的碎末),风闻了闻,对着巷尾的杂物间方向晃了晃:“我闻见黄铜的味道了,混着点枣木的清香,往杂物间那边飘了——昨天傍晚风大,肯定是抽屉没关严,钟摆和钟锤掉出来,滚进杂物间了,我早上路过时,还看见杂物间的角落里露着点黄铜色,当时以为是旧铜片……”
李婶提着花篮过来,刚走到门口就笑着说:“徐奶奶,别愁!那钟摆和钟锤我认得!昨天傍晚我喊你摘月季时,还看见你把它们放在抽屉里,后来刮了阵大风,我听见‘咚’的一声,喊你‘东西掉了’,你说‘等会儿捡’,结果忙着帮我摘花,就忘了——肯定在杂物间,我帮你一起找!”
陈奶奶提着收音机过来,坐在门口的石凳上:“老徐,我帮你看着座钟,你安心找——张奶奶的钢笔、王奶奶的酱菜勺都是在附近找着的,这钟摆和钟锤肯定也在!我给你放段戏,听着开心点,找东西也有劲。”说着就打开收音机,《穆桂英挂帅》的戏词飘出来,混着老屋里的木头香,暖了点空气。
周暖暖拉起徐奶奶的手——她的手很软,指节上有常年擦钟、缝补磨的薄茧,手心还沾着点灰,是早上扒杂物间时蹭的。“徐奶奶,咱们去杂物间找,用小铜刷轻轻扒里面的旧东西,不会把钟摆和钟锤碰坏。”
老吴师傅提着工具箱过来,也跟着凑过来:“我这儿有小镊子,杂物间的东西乱,用镊子扒,别用手扯,免得把钟摆上的‘徐’字刮坏——你那刻字细,刮一下就不好看了。”他从工具箱里拿出把小铜镊子,递到暖暖手里。
周叔从面馆探出头,喊着:“徐奶奶,找着了中午来我这儿吃馄饨!我给你多放虾仁,跟你徐爷爷生前爱吃的一样!”
徐奶奶笑着应着,眼眶却红了——徐爷爷生前最爱吃周叔的虾仁馄饨,每次徐奶奶擦完座钟、徐爷爷修完零件,徐爷爷就去面馆买两碗,端回来坐在门口的石凳上,看着徐奶奶吃,自己边吃边说“馄饨鲜,修钟费眼,吃点鲜的补精神,等会儿上弦才稳”。现在徐爷爷走了,徐奶奶每次擦完座钟,都会去面馆买碗馄饨,坐在老位置吃,像徐爷爷还在旁边看着。
走到巷尾的杂物间——这里堆着老巷人不用的旧家具、旧物件,徐爷爷生前修钟表的工具也放在这儿,用木盒装着,摆得整整齐齐。风用气流轻轻吹开堆在角落的旧纸箱——下面果然露着个黄铜色的柳叶形物件,刻着个小小的“徐”字,是铜钟摆!“在这儿!”周暖暖赶紧蹲下来,拿出老吴师傅给的小铜镊子,小心地拨开盖在钟摆上的旧布(旧布有点潮,怕粘在铜面上),慢慢把钟摆从纸箱下拉出来——铜钟摆沾了点灰,刻着的“徐”字清晰,表面的光泽还在;钟摆旁边,躺着那个枣木钟锤!枣木钟锤沾了点泥土,缠在顶端的红布条松了点,清漆没掉,钟锤的纹路在晨光里看得清清楚楚,像徐爷爷刚做出来时一样。
徐奶奶接过钟摆和钟锤,手都有点抖。她没先擦灰,而是先摸了摸钟摆上的“徐”字(从顶端摸到末端,摸得仔细),又摸了摸钟锤上的红布条(指尖轻轻绕着松了的线头),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滴在铜钟摆上,她赶紧用袖口擦了擦钟摆,又擦了擦钟锤:“是它……是你爷爷修的钟摆,是咱们的钟锤……”她把钟摆举起来,对着光看了看,“你爷爷做这个钟摆时,打磨了整整三天,说‘钟摆要匀,摆动起来才稳,走时才准’……昨天我还跟他说‘明天就是咱们的结婚纪念日,要让座钟重新走起来,听着钟响过节’,结果就把它们丢了……”
风飘到徐奶奶身边,用气流轻轻吹着钟摆上的灰——动作轻得像怕刮坏刻字,又吹了吹她鬓角的白发,把沾在上面的纸屑吹掉,像是在说“别难过,找着了就好,能修好座钟了”。赵大爷提着木工箱过来,看了看钟锤上松了的红布条:“没事,这布条能重新缠好——我这儿有细棉线,跟你原来的红布条颜色近,缠紧了,再缝两针,跟新的一样。”
徐奶奶点点头,抱着钟摆和钟锤回到老屋。赵大爷从木工箱里拿出细棉线和小针,周暖暖帮着递线;徐奶奶捏着针,小心地把红布条重新缠在钟锤顶端——缠得匀,缠得紧,跟徐爷爷当年缠的一样,每缠一圈,就用针缝一下,怕再松掉;缠好后,周暖暖用软布轻轻擦着铜钟摆(从刻字擦到末端,每一处都擦得仔细);老吴师傅帮着把钟锤上的泥土擦干净(用小铜刷轻轻刷,再用细砂纸轻轻磨,让清漆更亮);最后,徐奶奶抱着座钟,赵大爷帮忙把钟摆和钟锤装回原位——钟摆挂在转轴上,轻轻一推,“滴答”一声,开始匀速摆动;钟锤垂在下面,随着钟摆的摆动,轻轻撞着钟身,发出“咚——咚——”的声音,不刺耳,暖乎乎的,像徐爷爷还在旁边说“声音正好,走时准了”。
“你爷爷总说,座钟要‘上弦匀、摆锤稳、走时准’,”徐奶奶边给座钟上弦边说,手里的动作慢而稳,“他当年修这座钟,换了三次钟摆,改了两次钟锤,才调出现在的声音。有一次我不小心把钟摆碰掉了,他没说我,只是重新装回去,说‘座钟跟人一样,要好好待它,它才会好好陪你’……”她上满弦,把玻璃门关上,座钟的“滴答”声更清晰了,指针慢慢开始转动,从三点十分,一点点往前挪。
周暖暖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听着座钟的滴答声,看着徐奶奶脸上的笑,心里暖融融的。巷里的人路过,都走进来看:陈奶奶提着收音机进来,把收音机放在座钟旁边,戏词和钟响混在一起,别有味道;李婶放下花篮,给徐奶奶递了朵刚摘的月季,说“放在钟旁边,香得很,跟钟响一样暖”;老吴师傅摸了摸铜钟摆,说“这钟摆磨得亮,徐爷爷当年肯定每天都擦,跟我擦修鞋工具一样用心”;赵大爷看了看钟锤的红布条,说“缠得牢,以后不会再松了,放心吧”。
徐奶奶看着座钟的指针一点点转动,笑着说:“明天就是我和你爷爷的结婚纪念日,有钟响陪着,就像他还在一样。”她从钟底座的抽屉里拿出个旧木盒,打开来,里面装着徐爷爷修钟表的工具:小凿子、小锤子、螺丝刀,还有几张泛黄的图纸,是徐爷爷画的座钟结构图,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笔记,比如“钟摆长度调整半厘米,走时快十秒”“钟锤重量增加五克,声音更沉”。
“你爷爷一辈子就爱修这座钟,”徐奶奶摸着图纸,眼里带着笑,“刚淘回来时,这座钟快得很,他每天调整一点点,调了一个月,才让它走时精准。后来他身体不好,还是坚持给钟上弦、擦灰,说‘这钟陪了咱们一辈子,不能让它停’。”
周暖暖想起前几天帮张奶奶整理教学笔记时,张奶奶说“每一份认真都值得被记住”,徐爷爷对座钟的认真,就像张爷爷对学生的认真,王爷爷对酱菜的认真,都是老巷人藏在日子里的暖。
中午的时候,周暖暖陪着徐奶奶去周叔的面馆吃馄饨。周叔果然多放了虾仁,徐奶奶吃着馄饨,给暖暖讲她和徐爷爷的故事:“刚结婚时,家里穷,你爷爷攒了半年工资,才从旧货市场淘回这座座钟。他说‘有了座钟,咱们的日子就有准头了’。有一年冬天,座钟的钟摆断了,你爷爷冒着雪去县城买黄铜,回来时手都冻肿了,却笑着说‘能修好钟了,咱们的日子又能准准的了’……”
周暖暖听着,想起第一篇章里帮阿秀奶奶寄信时,徐爷爷帮着核对地址的认真;帮李奶奶寄腌菜时,他用座钟给腌菜计时的模样——原来那些看似平常的钟响、调整,背后藏着徐爷爷和徐奶奶一起熬的日子,藏着他们对生活的热爱:把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精准、踏实,让座钟的滴答声,陪着他们走过一年又一年。
下午的时候,徐奶奶把座钟搬到窗边,让阳光照在红木外壳上,缠枝莲纹在光里泛着光泽。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徐爷爷的旧图纸,一边看,一边轻轻跟着座钟的滴答声哼歌——是她和徐爷爷结婚时唱的《茉莉花》,调子轻缓,和钟响混在一起,暖得很。周暖暖帮着把徐爷爷的工具盒摆整齐,风飘在窗边,帮着把被风吹开的窗帘拉好,避免阳光直射钟面,像是在说“别急,让座钟慢慢走,陪着徐奶奶过节”。
走回家里,妈妈看到暖暖手里的枣木碎(是从钟锤上蹭下来的,她夹进了笔记本里),笑着说:“徐奶奶的座钟修好了吧?那钟摆和钟锤肯定擦得很亮,走时也准了?”
“嗯!赵大爷帮着缠好了红布条,老吴师傅帮着擦干净了,走时可准了!”暖暖坐在桌边,把中午徐奶奶说的故事讲给妈妈听——讲徐爷爷冒雪买黄铜的事,讲他们一起调整座钟的事,讲明天结婚纪念日的事。妈妈听着,笑着说:“你徐爷爷和徐奶奶,是把日子的准头,都刻进了钟摆的刻字里,缠进了钟锤的红布条里,藏进了座钟的滴答声里——这样的日子,稳而暖,长而真。”
吃过晚饭,暖暖坐在书桌前,翻开那本印着槐叶的笔记本,把今天从铜钟摆上蹭下来的一点黄铜屑(是老吴师傅擦钟摆时掉的,还带着点旧木头的清香)夹进去,在旁边写:
“今天帮徐奶奶找着了徐爷爷修的铜钟摆和枣木钟锤——钟摆刻着‘徐’字,是五十年摆动磨出来的;钟锤缠着红布条,是徐奶奶年轻时绣手帕剩下的线。徐奶奶说,他们一起守着座钟五十年,徐爷爷冒雪买黄铜修钟摆,调整钟时调了一个月,就为了让座钟走时精准,陪着他们过每一个纪念日。明天就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座钟重新走起来了,滴答声像徐爷爷还在身边。
风说,归位不是让旧物一直摆在原地,是让旧物里的时光,重新回到日子里——徐奶奶听着钟响哼歌,看着旧图纸想念,座钟的滴答声,就像徐爷爷的脚步,陪着她走过每一分每一秒。老巷里的每一件旧物都是这样:王奶奶的酱菜勺舀着日子的香,张奶奶的钢笔写着日子的暖,徐奶奶的座钟走着日子的准,它们都在陪着巷里人,把日子过得稳而暖。
明天我要带着笔记本去徐奶奶家,帮她给座钟上弦,听她讲更多和徐爷爷的故事,把他们的结婚纪念日记下来。我想把巷里这些藏着时光的旧物、藏着热爱的故事,都一笔一笔记下来——就像徐奶奶的老座钟,走了五十年,滴答声还准;就像老巷的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暖还在。”
写完,暖暖把笔记本合上,走到窗边。风正飘在窗台上,看着巷深处的老屋——徐奶奶的座钟还在“滴答”作响,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映着青藤的影子,温柔得很。远处,周叔的面馆幌子还在晃,陈奶奶的收音机里飘来戏词,张爷爷的太极剑穗响,赵大爷的刨子声轻,林爷爷的刻刀声细——老巷的声音,老巷的暖,都像徐奶奶座钟的滴答声一样,稳稳地留在日子里,一分一秒,不慌不忙。
暖暖对着风笑了笑,把笔记本抱在怀里——里面的每一片旧物碎、每一段文字,都是老巷的时光印记,是她和巷里人一起守着的暖。她知道,接下来还有很多这样的日子要过:帮徐奶奶给座钟上弦,帮张奶奶整理教学笔记,帮王奶奶腌酱菜,帮郑爷爷送信。而她和风,会一直陪着巷里的人,守着这些藏着时光的旧物,守着老巷的暖,就像徐奶奶的老座钟,走了五十年,还在稳稳地滴答作响,把日子过得准而暖。